当“古越剑阁”四个字从叶聆风口中低低说出时,东方秀正在为他手臂伤口上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她心头本能地掠过一丝惊诧,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
古越剑阁……那个如今与自家山庄势同水火,被父亲和哥哥认定盗走了鸣鸿刀的门派?
但这丝惊诧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她简单纯粹的认知里,与她一同赏过花灯、此刻在她面前虚弱不堪的,是“阿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冷冰冰的门派符号。
那些所谓的江湖恩怨、门派纷争,对她而言,远不如眼前这个人来得真实重要。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脸上那片刻的凝滞便化开了,手上的动作恢复了轻柔,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个寻常的地名。
她内心深处那份不涉世事的善良,以及对既定规则的某种天然漠视,让她轻易就越过了那层所谓敌对的藩篱。
她仔细地将最后一段干净的布条绕过叶聆风的手臂,打了个结实又不太紧的结,完成了包扎。
做完这一切,她轻轻舒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细汗,然后在叶聆风旁边的干草堆上坐了下来,抱着膝盖,与他一同面向那堆带来温暖和光明的篝火。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
经过互通身份,尤其是涉及两个敏感的门派后,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不再是单纯的患难与共,似乎多了一层难以言明的复杂。
就在这时,一阵夜风从破败的门窗缝隙中钻入,吹得篝火一阵明灭跳动,也带来一股寒意。
殿内阴影晃动,那残破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东方秀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朝篝火的方向靠近了一点,双臂抱紧了膝盖。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身上那份属于大小姐的骄矜和先前驱退杀手时的机敏消退了不少,流露出一种属于少女的、在陌生危险环境下的天然柔弱。
这个小小的举动,落在一旁的叶聆风眼中,让他心中微微一动。
他忽然觉得,身边这个身份尊贵的少女,或许也并不总是无所畏惧,她同样需要一点安全感,需要陪伴。
或许是这共同的脆弱感打破了僵局,又或许是篝火的温暖让人更容易敞开心扉。东方秀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望着跳跃的火焰,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试探和好奇:
“阿风,”她唤道,打破了沉默。
“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他对你很好吧?”
她记得他之前提到父亲时,语气里那种复杂的情绪,那似乎是一种与她父亲东方淳的冰冷疏离不同的、严厉的感觉。
叶聆风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他本能地想回避,将目光从火焰上移开,投向黑暗中神像模糊的轮廓,声音低沉:“他……对我要求很严。”
“严?”东方秀歪过头看他,眼睛里没有评判,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种我懂的了然。
“怎么个严法?我爹也整天板着脸,可他那不叫严,叫……叫看不见人。”
在她真诚的、带着同样困惑的目光注视下,叶聆风心中那堵习惯性竖起的墙,似乎松动了一丝。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语言,然后才慢慢地,一句一句地说道:
“从小,他就要我学很多很多东西。”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
“剑法、心法、还有……天下很多门派的武学……别人练一遍,可能就过了。我要练十遍,百遍。直到……直到他点头为止。”
他顿了顿,眼神有些空茫,仿佛看到了那些在演武场上重复了无数个日夜的身影。
“做不好,他很少打骂,但……他会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很失望,很沉……那种眼神,比任何责骂都让人难受。”
东方秀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抱着膝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有时候,我感觉……”叶聆风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和压抑,
“我好像不仅仅是我自己……更像是一件……他必须打造成功的兵器。他心里装着很多事,很重的事,我感觉得到……但他从不告诉我。我总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很厚,很冷。”
他最后几乎是用气音说出了心底最深的困惑,带着连自己都无法解答的惘然:
“有时候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在为我好,还是……只是为了完成某个……我必须去完成的任务。”
他说完了,微微垂下头,似乎有些懊恼自己说得太多。
这些深埋心底、连对凌歌和顾盼都未曾完全言明的感受,此刻却对一个相识不久的敌对门派少女吐露了出来。
然而,预想中的不解或安慰并没有到来。
东方秀听完后,非但没有觉得他矫情或是不知好歹,反而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种“找到同类”的深切共鸣。
“我懂!我太懂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倾诉欲,
“我爹……他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小时候,记忆里……他好像还会偶尔抱抱我,对我笑。后来……我记事起,他又像是从来也没笑过。”
她含糊地带过了具体事件,眼神黯淡了一下,“整天板着脸,眉头锁得紧紧的,要么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对着她之前的妻子画像发呆。”
她的语气低落下去,带着一丝委屈和不解:“我娘……她人还在,但心好像早就死了。她每天只是在自己的佛堂里诵经礼佛,很少出来。就算见到我,也像是隔着一层看不透的雾,淡淡的,远远的。那个家,很大,很漂亮,有很多仆人,但有时候,我觉得好冷,好空,安静得让人害怕。”
她抬起头,看向叶聆风,眼中有着与他相似的孤独:
“所以我才喜欢,不,是只能偷偷跑出来。只有在外面,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没有人用那种小心翼翼的眼神看我,我才能感觉自己是活着的,是真实的‘阿秀’,而不是鸣鸿山庄那个被身份框起来、没人真正在意的大小姐。”
她最后轻轻叹了口气,说出了两人共同的心声,也是那晚在木雕摊前感触的深化:“阿风,你说得对。英雄……大概都是很远的人吧。他们心里装着天下,装着恩怨,装着放不下的过去……却好像……唯独装不下身边最亲近的人。”
这番话,像是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两颗年轻而孤独的心。
他们发现,在截然不同的身份和境遇之下,竟然藏着如此相似的渴望与失落。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近感,在这月下破庙中,无声地滋生、蔓延,将之前那层因门派而生的隔阂消弭于无形。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不再是尴尬和微妙,而是一种静谧的、彼此理解的温暖。
忽然,东方秀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猛地一亮,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叶聆风:“阿风!你不是在找那把刀吗?我……我可以帮你啊!”
叶聆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弄得一愣,下意识地摇头:“这太危险了!而且你……”
他想说她的身份特殊,不该卷入其中。
“有什么危险的!”东方秀立刻打断他,掰着手指头数着自己的优势,语气急切而认真,
“第一,我是鸣鸿山庄的人!打听消息、去一些你们古越剑阁不方便去的地方,总比你一个人像无头苍蝇乱撞要强吧?”
“第二,”她眼神坚定起来,“那把刀对我们山庄太重要了!我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帮山庄查明真相!我不想再看着我爹那样消沉下去了,我想为他做点什么,也想为山庄做点什么!”
她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和恳求,说出了最真实的理由:“而且……我一个人偷偷跑出来,也不知道该去哪,能去哪……和你一起,至少……路上有个伴,可以说说话,不用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客栈房间……”
她最后那句话,声音细微,却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在叶聆风的心上。
叶聆风看着她在篝火映照下,那双充满期待又隐含一丝不安的眼睛,想到她毫不犹豫的救命之恩,想到她刚才毫无保留的坦诚,再想到自己此刻确实势单力薄,前路迷茫……
他心中的顾虑、门派之见、以及叶苍的警告,在这一刻,都被这真挚的请求和温暖的陪伴之意融化了。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眼,迎上她期待的目光,郑重而清晰地点了点头:
“好。”
他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力量:“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