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议事厅。
一个多小时前还落满灰尘的长桌，已经被粗略地擦拭过，但木质表面依然留下了一些难以清除的污渍和划痕，如同这个国家身上尚未愈合的伤口。高耸的天花板上，巨大的水晶吊灯没有被点亮——城市的供电系统尚未完全恢复，只有墙壁上几盏依靠临时发电机的煤气灯，散发着昏黄而摇曳的光线，将与会者们凝重而疲惫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显得光怪陆离。
埃德尔一世坐在长桌的主位，他已经脱去了军大衣，只穿着常服，但脊背挺得笔直。海伦娜王后没有列席会议，她深知自己此刻的角色是稳定王室内部和关注民生疾苦，而非直接干预政务。
长桌两旁，坐满了人。左边是以康斯坦丁内斯库总参谋长为代表的军方高层，他们的脸色虽然同样疲惫，但眼神中更多是一种经历过血火淬炼后的坚毅和服从。右边，则坐着三拨人：
一拨是风尘仆仆、从雅西跟随埃德尔回来的原内阁核心成员，如财政大臣、外交大臣等，他们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劳累，但眼神相对沉稳。
另一拨，则是以扬·杜米特雷斯库为首的救国阵线委员会成员。他们大多是在德军撤退、齐奥塞斯库（此时尚未掌权，但已是党内重要人物）等部分共产党人抢先进入布加勒斯特后，仓促组建临时政府时加入的，成分复杂，有理想主义者，有投机分子，也有试图在权力真空中分一杯羹的地方实力派。他们看着埃德尔的眼神，敬畏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算计。
还有一拨，是几名刚刚被找到并紧急请来的、战前政府的技术官僚，他们往往担任副职或司局级职务，因专业能力突出而被埃德尔点名要求参加。他们显得有些拘谨，甚至有些惶恐。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胜利的喜悦早已被严峻的现实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关乎生存的责任感，以及潜藏在桌面下的权力格局变动的不安。
“先生们，”埃德尔开口了，声音不高，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时间紧迫，客套和虚礼就免了。我们直接开始。我需要知道最真实、最糟糕的情况。谁先来？”
短暂的冷场后，那位被找来的、战前担任财政部副大臣、主管国家储备和物资调运的老技术官僚，米哈伊尔·波佩斯库，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头发花白，脸上满是忧虑。
“陛……陛下，”他的声音有些发抖，“请允许我……先从最要命的事情说起。粮食……我们快没有粮食了。”
他翻开一个破旧的笔记本，手指颤抖地指着上面的数字：“布加勒斯特及周边地区，官方储备粮库要么在撤退时被我们自己销毁，要么被德军洗劫或运走。目前我们能掌控的粮食，就算实行最严格的配给制，最多……最多也只能维持全市人口十五天的最低生存需求。这还没有计算即将从各地返回的难民……”
十五天！
这个数字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在每个人的心头。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乡村的情况呢？”埃德尔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放在桌下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更糟，陛下。”波佩斯库的声音带着哭腔，“农村是焦土政策的重灾区，存粮要么被毁，要么被征用。春耕的种子、牲畜……损失惨重。很多地方，民众已经在靠挖掘野菜、剥树皮度日……而且，交通运输几乎瘫痪，就算其他地方有粮，也运不进来。”
“药品和医疗物资呢？”埃德尔看向另一位被找来的前卫生部官员。
“极度匮乏，陛下。医院大多在战争中被破坏或占用，医疗器械损失严重。奎宁、磺胺等基础药物几乎断绝。随着难民返乡和天气转冷，伤寒、痢疾甚至斑疹伤寒……随时可能大规模爆发。我们……我们没有足够的药物和医疗力量来应对。”
接着是负责市政和交通的官员汇报：城市供水系统部分损坏，电力供应时断时续，主要铁路干线多处被毁，修复需要时间和大量物资……
一个个坏消息，如同冰冷的雪片，不断堆积在会议桌上。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救国阵线委员会的某些成员，脸色已经变得惨白，他们显然之前也未能完全掌握情况的严峻程度。
当所有人都以为情况已经糟到不能再糟时，一直沉默的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用他特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沙哑嗓音开口了，他说的不是民生，而是安全。
“陛下，还有两个迫在眉睫的安全威胁。”他站起身，走到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标注着各种军事符号的罗马尼亚地图前。
“第一，是特兰西瓦尼亚。”他的手指点向西北方向，“根据我们与协约国的秘密协定和停战条约精神，我军有权并应该尽快开进特兰西瓦尼亚，从匈牙利手中收复失地。但目前驻防该地区的匈牙利军队，以及当地部分匈牙利裔激进分子，抵触情绪强烈，摩擦不断。我们必须做好武力接管的准备，这需要调动至少五个师的兵力，以及相应的后勤支持。”
“第二，”他的手指移向国内，“德军虽然投降并开始撤退，但过程混乱。大量武器流散民间，包括步枪、机枪甚至火炮。同时，战争期间活跃的土匪、以及一些打着政治旗号（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救国阵线委员会那边）的武装团体，正在一些偏远地区坐大，劫掠村镇，威胁地方安全。肃清这些势力，维持全国范围内的基本秩序，需要投入更多的军力和警力。”
军事行动，意味着更多的开支，更多的物资消耗，以及可能的人员伤亡。
会议室内一片死寂。民生凋敝，瘟疫威胁，交通瘫痪，外有领土争端，内有匪患横行……每一个问题，都足以压垮一个普通的政府。而现在，它们同时摆在了刚刚经历浩劫的罗马尼亚面前。
杜米特雷斯库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试探性地开口：“陛下，是否……是否可以先向协约国，尤其是法国和美国，请求紧急粮食和医疗援助？同时，特兰西瓦尼亚的问题，是否可以稍微放缓，先集中精力稳定国内……”
埃德尔抬起手，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将每一个人的表情尽收眼底——绝望、焦虑、犹豫、算计……
“求助是必须的，外交渠道要立刻启动。”埃德尔终于再次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够稳定人心的力量，“但先生们，请记住一点：别人可以帮我们，但不可能代替我们拯救自己的国家。罗马尼亚的未来，最终要靠罗马尼亚人自己的双手和意志来创造。”
他站起身，双手撑在铺满报告和地图的长桌上，身体前倾，目光如炬。
“从现在起，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开始运转。我宣布以下决定，即刻执行：
“第一，成立‘粮食与物资调配特别小组’，由波佩斯库先生负责，我给你征用一切可用运输工具的绝对权力！目标是：十五天内，从任何可能的地方，哪怕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并运回足够布加勒斯特维持一个月的粮食！同时，制定全国统一的、最严格的配给制度，从王室到平民，一律按标准执行，违令者，军法处置！”
波佩斯库浑身一颤，随即眼中爆发出一种被赋予了巨大责任和信任的光芒，他猛地站直：“是，陛下！拼了这条老命，我也完成任务！”
“第二，卫生部牵头，军方配合，立刻将所有还能运转的医院、诊所组织起来，设立临时医疗点。优先保障基础药物和消毒用品的供应。同时，发布公共卫生条例，强制要求清理城市垃圾，处理尸体，防止瘟疫。这件事，关乎存亡，不得有误！”
“第三，交通与工程部，集中全国所有的工程师和技术工人，配属工兵部队，只有一个任务：不惜一切代价，优先修复连接普洛耶什蒂油田、主要产粮区和布加勒斯特的铁路和公路！物资流通的血管必须首先打通！”
“第四，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
“在，陛下！”
“你亲自制定特兰西瓦尼亚的军事接管计划。要快，要狠，要展现出罗马尼亚的决心！但同时，严格约束部队纪律，我们的目标是收复失地，团结人民，不是制造新的仇恨。对于内部匪患，调派机动兵力，结合地方民兵，坚决、迅速地予以剿灭！我给你先斩后奏之权！”
“是！陛下！”康斯坦丁内斯库立正敬礼，声音斩钉截铁。
埃德尔的目光最后落在杜米特雷斯库等人身上：“救国阵线委员会的各位，你们熟悉布加勒斯特及周边情况。我希望你们能全力配合以上工作的执行，深入基层，动员民众，稳定社会情绪。你们的表现，将决定你们在未来新政府中的位置。”
他的话语，清晰、冷峻、条理分明，如同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错综复杂的乱麻，为每一项最紧迫的任务指定了负责人和行动方向。没有讨论，没有扯皮，只有命令和执行。
一种不同于之前的、带着强烈压迫感和明确方向感的气氛，在议事厅里弥漫开来。原本弥漫的绝望和焦虑，似乎被这股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制了下去，转变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先生们，”埃德尔站直身体，环视众人，他的声音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铿锵有力，“我们赢得了战争，这是无数人用生命换来的奇迹。现在，考验我们能否配得上这场胜利的时刻到了。重建家园的道路，会比战争更加漫长，更加艰难。但我相信，一个能够从默勒谢什蒂的血火中站起来的民族，也一定能够从这片废墟上，重建一个更加强大的罗马尼亚！”
“为了罗马尼亚！”埃德尔举起右手。
“为了罗马尼亚！”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无论他们之前怀着怎样的心思，此刻都被这股强大的向心力所裹挟，齐声回应。声音在空旷的议事厅里回荡，虽然不足以驱散窗外的严寒和黑暗，却点燃了第一簇希望的火苗。
会议结束了。官员和将军们拿着各自的任务，行色匆匆地离去，投入到时停转的国家机器重启工作中。埃德尔一世独自一人留在空旷的议事厅里，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被夜色笼罩的、死寂的城市。
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但他知道，他不能倒下。
因为他是国王。因为，这是他的罗马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