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午夜时分达到了顶峰。
科特罗切尼宫坐落在布加勒斯特的高处,此刻正被一场罕见的暴风雪无情地拍打着。狂风呼啸着掠过宫殿的尖顶和廊柱,卷起漫天飞舞的雪片,让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一片混沌的白与灰。宫殿内,尽管厚重的丝绒窗帘已经放下,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燃烧得正旺,却依然无法驱散那从门窗缝隙中渗透进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以及一种更为沉重、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的无形压力。
老国王卡罗尔一世的寝宫内,空气凝滞得仿佛能够拧出水来。昂贵的安神香料在银制熏炉中无声地燃烧,散发出幽幽的、略带苦涩的香气,却丝毫掩盖不了那弥漫在空气中、越来越浓烈的草药味,以及一种属于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衰败的气息。几位御医垂手肃立在房间的阴影里,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无能为力的疲惫和深深的敬畏。宫廷首席侍从长,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着无可挑剔的老绅士,像一尊雕像般伫立在床尾,他的背脊挺得笔直,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埃德尔王储站在床边。
他穿着一身深色的常服,肩头和发梢还带着从外面带来的、未曾完全拍落的雪粉融化后的湿痕。他没有坐下,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一棵扎根在悬崖边的青松,身影在跳跃的壁炉火光和床头柜上那盏孤灯摇曳的光晕中,被拉长又缩短,显得异常挺拔,也异常孤独。
他的目光,落在宽大御床上那个深陷在柔软羽绒枕榻中的老人身上。
卡罗尔一世,这位以德裔身份继承罗马尼亚王位,带领这个国家走过数十年风雨,见证了它从奥斯曼帝国的阴影下挣脱,一步步艰难前行,并在他手中逐渐凝聚起一个民族国家雏形的老君主,此刻正紧闭着双眼。他那张曾经威严、刻满了岁月与忧患沟壑的脸庞,如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松弛的皮肤如同风干了的羊皮纸,紧紧包裹着高耸的颧骨。他的呼吸极其微弱,胸口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次呼气都悠长而艰难,带着细微的、令人心碎的嘶声。
埃德尔就这样凝视着。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纷乱的画面。初临这个世界时,作为婴孩,第一次被这位威严的“祖父”抱在怀中,那双锐利的蓝眼睛里难得的温和笑意;少年时期,在书房里,老国王如何耐心地指点他地图上的疆域,讲述欧洲各国错综复杂的关系,言语间充满了对这个年轻王国未来的殷切期盼;他第一次提出那些看似“异想天开”的改革建议时,老国王眼中闪过的惊讶、审视,以及最终沉淀下来的、带着风险的支持;在他从英国载誉归来,成功推动石油国有化,甚至在军事改革上初露锋芒后,老国王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欣慰与骄傲,以及越来越频繁地将重要国事交付于他时,那份沉甸甸的信任……
他们并非血脉相连的真正祖孙,但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在这个特殊的位置上,他们之间早已构建起了一种超越血缘的复杂情感纽带——是君王与继承人,是导师与学生,有时也隐隐存在着新旧理念碰撞时的微妙张力,但最终,都化为了对这个国家共同的责任与期望。
老国王的手,那双曾经签署过无数决定国家命运文件、稳定了王国航向的手,此刻无力地搭在锦缎的床罩上,指节嶙峋,布满了老年斑。埃德尔记得,就在不久前,这只手还曾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臂,将象征军队指挥权的佩剑交付于他,那手上的力量虽然已不如前,却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
“埃德尔……”一声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呼吸声掩盖的呓语,从老人干裂的嘴唇间逸出。
埃德尔立刻俯下身,将耳朵凑近。“陛下,我在这里。”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能够安抚人心的力量。
老国王的眼皮颤动了几下,似乎用尽了巨大的努力,才勉强睁开了一条缝隙。那双曾经洞察世事的蓝眼睛,此刻显得浑浊而黯淡,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但当他模糊的视线终于聚焦在埃德尔脸上时,那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亮了一下。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动搭在床罩上的手指。
埃德尔明白了。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那只冰冷而枯瘦的手。
没有更多的言语,也没有戏剧性的临终嘱托。一切早已在之前的无数次谈话中,在权力的平稳过渡中,交代完毕。此刻的沉默,是一种无言的认可,是一种最终的、彻底的交付。
握着那只手,埃德尔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力量正在从这具苍老的躯体中迅速流逝。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种混合着悲伤、责任和巨大压力的情绪汹涌而来,几乎要冲破他一直以来维持的冷静外壳。但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翻腾的情绪强行压了下去。他知道,此刻,他不能流露出丝毫的软弱。他是王储,是即将接掌这个国家的人,是整个王宫,乃至整个王国此刻的定心骨。
他就这样握着老国王的手,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即将远行的老人,也仿佛在以此宣誓,承接下这份重于泰山的使命。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缓慢流淌。窗外的风雪声似乎也变得更加遥远,寝宫内只剩下壁炉柴火的轻微爆裂声,和那越来越微弱、间隔越来越长的呼吸声。
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个时刻,老国王的呼吸声,停了。
那握着埃德尔的手,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变得完全松弛、冰冷。
床头柜上那盏孤灯的火焰,恰好在此时猛地跳跃了一下,然后恢复了平稳的燃烧,将一片阴影投在老国王安详闭合的眼睑上。
首席御医上前一步,动作轻缓而庄重地进行了检查,然后,他转向埃德尔,深深地鞠了一躬,用压抑着悲痛的声音宣布:“陛下……卡罗尔一世国王,蒙主恩召,已经……安息了。”
肃立在阴影处的侍从和侍女们,纷纷跪倒在地,发出了压抑的、低沉的啜泣声。
埃德尔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老国王的手,将那已经冰冷的手轻轻放回床罩上,并细心地为他整理了一下衣襟。他直起身,退后一步,然后,对着床榻上那位将他引领上王座、将王国未来托付于他的老人,深深地、庄重地鞠了三个躬。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所有的个人情感都已被收敛殆尽,只剩下一种岩石般的沉静与威严。他的目光扫过寝宫内跪倒的众人,最后落在首席侍从长身上。
“敲响钟声。”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寝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按照王室法典,发布讣告。全国……进入国丧期。”
“是,陛下。”首席侍从长声音哽咽,但依旧保持着礼仪,领命而去。他对埃德尔的称呼,已经自然而然地改变了。
埃德尔最后看了一眼那张恢复了平静与尊严的遗容,然后毅然转身,大步走向寝宫门口。厚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打开,宫廷内外等待消息的贵族、官员们,看到他走出来的身影,以及他脸上那冷峻如同外面冰雪般的神情,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纷纷低下头,让开一条道路。
他穿过弥漫着悲伤与惶恐气息的长廊,走向王宫的主厅。在那里,他需要以新的身份,面对闻讯赶来的内阁大臣、军方将领,面对一个失去了舵手、正处于巨大悲痛和不确定性中的王国。
当他走到面向广场的阳台门前时,隐约地,从布加勒斯特的教堂方向,传来了第一声沉重、缓慢的钟鸣。
“咚——”
这钟声穿透了呼啸的风雪,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和穿透力,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城市里所有的教堂钟楼,都开始相继鸣响。连绵不绝的钟声不再是平日的悠扬,而是充满了哀恸与庄严的节奏,如同这个国家沉重的心跳,在暴风雪的清晨,向整个罗马尼亚,乃至整个世界,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
埃德尔没有推开阳台门,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后,聆听着这宣告国王长眠的钟声。窗玻璃上凝结着冰花,映照出他坚毅而冷峻的侧脸轮廓。
钟声在回荡,风雪在肆虐。
一个时代,随着这位老国王的离去,正式落幕了。而属于他埃德尔一世的时代,就在这悲怆的钟声与漫天的风雪中,无比真实,也无比沉重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