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闻言,并未立刻作答。
她纤长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点了两下,似在沉思,殿内所有目光都凝在这片刻的寂静里。
数息后,她缓缓抬眸,唇角含着一抹温和的浅笑,目光落在那位请命的夫人身上:“你的心意,本宫知晓了。本宫也相信诸位仁心,所奉银钱必是权衡府中用度后的尽心之举。既已尽意,便不必再行添补。诸位今日所携,无论多寡,本宫与皇上皆感念在心。”
一旁已有性急的夫人按捺不住:“年节用度再大,终究是身外之物。方才听娘娘提及北地灾情,臣妇心如刀割……一想着府中盛宴,而百姓哀嚎,纵是金盘玉脍,又如何能安心下咽?家中开支,左不过是少做几件新衣,少摆几场筵席,若能将这些浮华之物省下来,救活几个灾民,这银子才算花在了最正经的地方!”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出声附和。
哪怕是先前有准备的命妇也是心中暗喜,若皇后娘娘此时松口,她们便可顺势回府再取银钱。即便争不到那红榜的前三甲,只要能令自家名次往上挪动几位,在这官员考绩的关键当口,倘若能因此入了圣心,自家老爷的官位,或许也能跟着动上一动了。
满殿命妇的齐声恳请,皇后蹙起了眉头,面上一片为难之色:“这……”
皇后这一声沉吟,让满殿的喧嚷顷刻消散。方才还此起彼伏的请命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气息都随之屏住,无数道目光汇聚在皇后身上,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
沉吟良久,皇后终究还是缓缓摇了摇头:“诸位心意之诚,本宫甚慰。只是宫中饮宴,自有祖宗定下的规制,内外出入亦有其章法。若为此事特许众人往返,非但扰了宫禁清宁,于礼制体统亦有不协。今日之议,便到此为止。诸位若仍存此善念,前朝赈灾自有法度章程,日后循例捐助便是。”
众人心中皆是一沉,好容易盼到的希望就这般被皇后轻飘飘地否去了。
恰在此时,淑妃盈盈起身一礼,婉声进言:“皇后娘娘容禀,方才听诸位夫人慷慨陈词,妾深为触动。夫人们念及灾民饥寒,甚至愿节缩家中年用,此等仁善之心,实乃沐浴娘娘平日慈德教化所致。宫规礼制固然不可轻废,然事有经权。今日若能仰承娘娘特恩,破例准允,非但成全了诸位夫人的赤诚,更彰显娘娘体恤下情、从善如流之圣德。如此佳话,足可垂范后世,为史书增辉。”
淑妃此言一出,如云破月来,众人的目光也重新灼热了起来。
崔琇却摇了摇头:“淑妃姐姐此话差矣。且不说宫禁重地允人随意往返有失体统,单看今日这天色阴沉,路途难免不便。仆从往来奔波,倘或途中耽搁了时辰,难不成要让咱们一同枯坐等候?这于礼于情,恐怕都非万全之策。”
淑妃闻言,黛眉轻轻一扬:“妹妹此言,倒叫我有些不解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为赈灾之事略作权宜之策有何不可?我等在此暖阁之中,红泥小火,便是坐上一夜,难道还委屈了不成?须知此刻宫墙之外,多少百姓正在冻骨饥肠间苦熬!两相比较,究竟孰轻孰重?”
眼见两位娘娘语带机锋,殿内顿时鸦雀无声。诸位命妇纷纷垂眸观心,心底却已飞速盘算起来。
淑妃娘娘此言在理!宴席晚上几个时辰有什么要紧,即便待到宫门下钥又如何?如此一来,倒真能回去再备一份心意,届时捐献的名次也能好看些。
德妃娘娘的顾虑确在情理之中,宫禁重地确实不宜频繁往来。此番若得恩准,必要一次将银钱备足,方是周全之举。只恨眼下田庄的秋粮尚未变卖,年下各处铺面又备了货,账面上能动用的银子实在有限……
就在众人盘算之际,崔琇莞尔一笑:“淑妃姐姐稍安毋躁,且容妹妹将话说完。宫规体统自当维护,诸位夫人的慈心亦不可辜负。妾这里,倒有个两全的法子。”
皇后的目光落在崔琇身上:“德妃既有良策,不妨说来一听,本宫愿闻其详。”
崔琇从容禀道:“娘娘明鉴。在座诸位夫人皆是当家主母,年节各项用度皆有成例,压岁银钱更是早有定数。依妾愚见,倒不如请诸位夫人写下认捐文书,注明数额并加盖私印为凭。负责造册的内官可依今日现银与此文书数额合并计算,先行拟定名次。待宴席结束后,再遣人持此文书前往各府依约收取。如此,既全了宫规体面,又不负诸位夫人济世之心,岂不是两厢便宜?”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
这法子听着倒是周全,只是,若有那无赖之人事后不认账……
呸!谁家嫌命长了!
淑妃哂笑一声:“在座诸位皆是诗礼传家的命妇,你竟让她们如同市井无赖一般立下欠据?这成何体统?”
崔琇从容回道:“淑妃姐姐言重了。不过是为赈灾之事略作权宜之策罢了,所有文书皆由内廷专人掌管,待银钱交割清楚当即焚毁,岂会外传,有损诸位清誉?”
淑妃不依不饶,追问道:“若是有人事后不认当如何?又或有人为博虚名,妄写远超家资之数,届时无法兑现,又当如何?”
崔琇讶然道:“这上门收取之事既出了宫禁,又涉及银钱交割,自然需禀明皇上,由皇上遣人持条前往。莫非……姐姐觉得,有人胆敢欺君不成?”
她眼风淡淡扫下,周身威仪骤然散开,诸命妇心头一凛,下意识地纷纷摇头。
崔琇满意地收回视线,继而开口:“至于家中现银不凑手的,到时亦可以物相抵。粮食、柴炭、布匹,这些灾民立时能用上的,皆可按市价折算。”她话语微顿,“其实妾私心里觉得,若能允准捐些实在的米粮柴炭,让灾民能即刻暖身暖心,或许比那黄白之物,更显体贴。”
淑妃唇边掠过一丝浅淡的讥诮:“米粮炭布市价时有浮动,今日作价几何由谁裁定?若无公允标准,这排名又该如何定夺?莫非真要在这琼芳宴上,为三斗米五尺布争论不休不成?”
崔琇一指从门外走进来的范夫人她们,含笑道:“妾对此确系外行。然这三位夫人想来清楚得很,请她们共同斟酌定价,再妥当不过。”
皇后端坐于上,目光平和地扫视全场:“德妃的提议,诸位想必都已听得真切,尔等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