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重。巡田御史冷铮带着两名亲兵,踏进了这个名为“白石沟”的废弃村落。
村口的老槐树已经枯死半截,光秃秃的枝桠在晨风中发出吱呀的响声。土坯垒成的房屋大多已经倒塌,残存的几间也门窗洞开,像一个个失去眼珠的骷髅。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味,混杂着野鼠窸窣逃窜的声响。
“上月统计,这一带该有十七户人家。”冷铮翻看着手中的田册,声音在空荡的村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亲兵低声道:“御史,这里已经三年没人住了。”
冷铮没有答话,目光落在不远处一间尚算完整的土屋前。那屋门口竟晾着几件粗布衣裳,在晨风中轻轻飘动。
他迈步走去,脚步踩在碎瓦砾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有人吗?”冷铮在门外站定。
屋内传来一阵慌乱的动静,接着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满头白发的妇人从门缝里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你们是谁?”
冷铮微微躬身:“老人家,我们是营田使司的。朝廷现在鼓励百姓回乡垦荒,每户分田五十亩,五年不征赋税。”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波动,随即又黯淡下去:“不回。”
“为何?”冷铮耐心询问,“这村里就剩您一个人了,不如搬到新垦区,那里已经建好了新房,还有邻里照应。”
老妇人突然激动起来,干枯的手指紧紧抓住门框:“我哪儿也不去!我男人、我两个儿子,都埋在这片地里!他们的魂还在这里,我走了,谁给他们烧纸?”
冷铮沉默片刻:“老人家,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
“活下去?”老妇人凄然一笑,指着门外荒芜的田地,“那不是什么田,那是坟!每一寸土下面,都埋着白骨。你们要我在亲人的坟头上种庄稼?”
就在这时,屋角破败的草帘突然窸窣作响。一只灰褐色的野鼠猛地窜出,瘦骨嶙峋的身躯灵活地掠过地面。它嘴里紧紧叼着半截干瘪的谷穗——那谷穗已经发黑,仅存的几粒谷子像垂死的老人的牙齿,在鼠嘴两侧摇晃。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她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把抄起倚在门边的破扫帚。那扫帚只剩寥寥几根竹枝,在她手中却像一柄利剑。她踉跄着向前扑去,扫帚带着风声狠狠砸下。
野鼠异常敏捷,细长的尾巴在空中一甩,身子灵活地扭向一侧。扫帚头重重砸在它刚才经过的地面上,扬起一片灰尘。老鼠毫发无伤,叼着那截宝贵的谷穗,三窜两跳就消失在坍塌的土墙缝隙里。
老妇人保持着挥扫帚的姿势,胸口剧烈起伏。她死死盯着野鼠消失的那个墙洞,仿佛那洞里藏着她所有的仇敌。
“看见了吗?”老妇人喘着气,“连老鼠都不愿意离开这片地。”
冷铮不再劝说,示意亲兵留下些干粮,转身在村里巡视。
这个村子不大,统共不过二十来间土屋。每间屋前都曾是一片良田,如今却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
一口老井立在村中央,青石砌成的井沿布满裂纹,缝隙里钻出几丛枯黄的野草。井口的辘轳歪斜着,木质转轴已经腐朽发黑,上面爬满了干枯的苔藓。半截井绳无力地垂在井口,绳头散开成灰褐色的麻絮,在风中轻轻颤动。往井下望去,深邃的黑暗中隐约可见水面泛着微光,但那光亮被什么密密麻麻的东西阻挡着,显得支离破碎。井壁上长满了深绿色的青苔,靠近水面的石砖已经发黑,上面结着一层滑腻的水垢。井台周围散落着几块碎瓦,一只锈蚀的铁桶倒扣在井边,桶底破了个大洞,里面积满了枯叶和泥土。整口井散发着潮湿的霉味,混合着铁锈特有的腥气,在这死寂的村落里格外刺鼻。
冷铮走到井边,俯身往下望去。
井很深,黑暗中隐约能看见水面反射的微光。但令他诧异的是,井水里似乎立着什么东西,密密麻麻地插在水底。
“拿火把来。”他吩咐道。
亲兵点燃火把,凑近井口。跳动的火光终于照亮了井底的景象。
井水里,横七竖八地插满了断枪残剑。锈蚀的兵刃在水底交错林立,像一只巨大的铁刺猬蜷缩在井中。最上面是一柄断成两截的长枪,枪头上的红缨虽然褪色,却依然在水中轻轻飘荡。
“这是……”亲兵倒吸一口凉气。
冷铮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他忽然明白老妇人为何不肯离开,也明白这个村子为何三年无人敢回。
这口井,曾经养育了整个村落的生命之源,如今却成了战争的墓碑。
阳光终于越过东边的山脊,一缕金光笔直地照进井底。那些锈迹斑斑的兵刃在阳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像是尚未干涸的血迹。
冷铮久久凝视着井底,忽然解下腰间的皮袋,对亲兵道:“找根长绳来。”
“御史要做什么?”
“把这些东西捞上来。”
亲兵面面相觑,但还是找来了绳索。冷铮将绳索系在腰间,另一头固定在井口的石栏上,亲自下到井中。
井水冰冷刺骨。他一件件拔出插在水底的兵刃,小心地放进皮袋。断枪头、卷刃的刀、变形的箭镞……每一件都沉甸甸的,不仅是因为铁的重量。
老妇人不知何时来到井边,默默看着他的举动。
当冷铮带着满皮袋的兵刃爬出井口时,老妇人忽然开口:“那柄红缨枪,是我大儿子的。”
冷铮动作一顿。
“他临走前说,等打完了仗,还要用这口井的水浇地。”老妇人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后来他们只带回这柄断枪。”
冷铮系好皮袋,郑重地对老妇人行了一礼:“这些兵刃,我会带回营田使司。”
“带走吧。”老妇人望向远方初升的太阳,“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
她转身走向自己的土屋,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瘦小。
冷铮提着沉甸甸的皮袋,走出白石沟。袋中的兵刃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御史,这些废铁要如何处置?”亲兵问道。
冷铮没有立即回答。他想起霍煦庭正在铸造的田尺,想起那些等待开垦的荒地。
“把它们熔了,”他终于开口,“铸成量地的田尺。”
亲兵怔住了:“用这些兵刃铸田尺?”
“嗯。”冷铮翻身上马,最后望了一眼那个死寂的村落,“让这些沾染过鲜血的铁,去丈量新的生机。”
晨光越来越亮,照在他腰间鼓胀的皮袋上。那里装着的不仅是冰冷的铁器,更是一个时代的伤痕,以及从伤痕中生长出来的微弱希望。
马匹踏过荒草,向着营田使司的方向行去。皮袋里的断枪残剑随着马蹄声轻轻碰撞,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又仿佛在告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