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川尾的清晨,霜雾还未散去,远处的雁鸣声断断续续。昨夜的野火已经熄灭,但余烬尚存,风一吹过,黑色的灰烬便像薄雪般卷上半空。
这片被称为“鹰愁川尾”的荒地,原本是茂密的草甸湿地。两个月前,前锋军将这里选作火垦试点。
如今放眼望去,鹰愁川尾的焦土在晨光中显露出狰狞的样貌。龟裂的地表如同干涸的河床,裂缝深处还残留着昨夜的火星,在晨风中明灭不定。枯草的残骸化作漆黑的炭条,支棱在裂土之间,稍一触碰就簌簌成粉。更触目惊心的是那些半埋在焦土中的箭镞,铁质箭头被烈火烧熔变形,与泥土凝固在一起,仿佛从大地深处长出的黑色毒菇。一截烧焦的旗杆斜插在土丘上,残留的布条在风中无力飘动,像在为这片死去的土地招魂。焦糊的气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在晨雾中久久不散。
雾霭中,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走近。老农段阿丘跪倒在地,颤抖着抓起一把焦土。黑粉立刻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如同碎炭。他将这把土紧紧贴在胸前,发出一声悲鸣:“烧得太急了!这地要荒三年啊……”
跟在他身后的小孙女被这声哭喊吓得一抖,怀里的灰兔趁机挣脱,在焦土上留下一串深灰色的爪印。
十步开外,霍煦庭静静立着。他今日在青布长衫外罩了件麻制短褐,袖口利落地掖进护臂。左手提着个分格木盒,右手执一截白桦枯枝。他深深吸气,除了焦糊味,还嗅到一丝发甜的蛋白质焦臭。眉心微蹙,他蹲下身,用白桦枝轻轻拨开表层的浮灰,动作轻柔得像郎中在探脉。
灰下的泥土尚有余温。他翻出一团指节大小的泥核,置于掌心,用随身携带的小铜杵轻轻敲击。泥核发出低哑的“噗”声,不像健康土壤该有的清脆裂响。
“老丈请看。”霍煦庭转向仍在痛哭的老农,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他先将泥核凑到鼻前,缓缓吸气:“焦糊中带酸,氨味逸失不足。”
接着从木盒中取出一块比色石,对照泥核的断面:“泥色呈乌鳞灰,而非理想的栗壳黑。”
指尖稍加压力,泥核外表立即泛起油亮的薄膜:“成炭度高,粘土粒被破化了。”
最后,他滴上几滴水,迅速团揉,竟搓出一根近寸长的光滑泥条。泥条悬在空中不断,他抬手示向老农:“这泥条虽长,却无砂感,也不见腐殖质的星点——火温超过极炎,炭氮比失衡,地力已被烤焦了。”
老农先是一愣,随即颤抖着手去触碰那条“黑面棍”。指尖沾上一层亮膜后,他更加确信地痛呼:“先生说得准!这地……这地真成死田了?”
霍煦庭将泥条轻轻放在一块尚带白霜的石头上,让温差促使它快速干裂。断面果然呈现出玻璃状的边缘。他抬眼,声音清冷如冬泉:“死田可救,但须以水调火、以腐补炭。今冬先深灌,立春补绿肥,三年后方能复壤。”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的小孙女突然指着地面:“先生,那边有草芽!”
几人循声望去,焦土与湿地的交界处,一道不起眼的斜坡下,还留存着昨夜露水的痕迹。几茎嫩黄的草芽从焦黑的硬壳中探出头来,细弱的茎叶上挂着晶莹的露珠。最令人惊叹的是其中一株荻草,它那尖锐的嫩芽竟顶破了一块焦土,如同婴儿的手指倔强地伸向天空。芽尖还沾着些许炭灰,却在晨光中透出翡翠般的色泽。周围的焦土仿佛被这生命的力量震开细密的裂纹,隐约可见底下湿润的泥土。一滴露水从草叶滑落,在焦土上晕开深色的印记,像是给这片死寂的土地盖上了生命的印章。
霍煦庭微微一笑,用白桦枝在地上划了一道弧:“火不能尽烧生命,亦不可尽烧人心。此弧内,我来教你们沤肥还田;弧外,留作火垦警戒……火井并行,自此开始。”
老农扑通一声跪地,额头触着焦土:“愿听先生救地!”
小女孩怯生生地抱起灰兔,兔耳轻轻颤动:“兔子也能回家吗?”
霍煦庭脱下短褐,小心地裹住兔耳的伤处。他的目光却越过焦黑的地平线,望向晨雾的尽头——那里,厉晚的黑甲骑兵正踏原而来,像一道移动的铁色潮线。
“火已识性,下一步,需教它听星井的节拍。”他低声自语,既像对自己,又像对即将到来的铁骑。
----
他让老农自己选了三个“最黑”的点位,又让小女孩随机指了一个“看着还行”的地方。四份土样分别装入木盒编号,杜绝了只采好土的嫌疑。
打开木盒底层自带的色卡和温度标尺,霍煦庭把刚搓的泥条贴上去,正好落在“乌鳞灰极炎”这一格。老农凑近细看,连连点头。
接着,霍煦庭取来健康荒坡的土壤做对比。同样用铜杵轻敲,老农自己就听出了区别:“这个声音脆,那个声音闷!”
把泥条放在冻石上,霍煦庭示意老农亲手折断。断面果然呈现出玻璃状的亮边。他又让随行的兵卒也试了一次,结果依旧。
“把折断的泥条重新加水搓团试试。”霍煦庭说。
老农照做,发现泥条的粘性骤降,再也无法搓成长条。“这是怎么回事?”
“玻化膜被破坏,腐殖质确实缺失了。”霍煦庭解释道,“说明不是原来就粘,而是被烧得假粘。”
最后,四份土样被分别封入竹筒,用火漆加押。一份交给老农,一份交给随行的田曹掾,一份霍煦庭自己留存,还有一份要直送巡田御史。
走完这六道验证,霍煦庭才在《验地表》上写下结论:“火温逾极炎,肥力失衡,建议冬灌沤绿,三年后复壤。”
他用朱砂按了手印,又让老农按了指印。专业判断从此有了纸质和血质的双重底本。
做完这一切,霍煦庭将那条干裂的泥条折断,投入木盒。盒盖合上时发出清脆的“嗒”声,像合上一件案卷,也像给未来的火垦方案上了第一把锁。
远方的铁骑越来越近,马蹄声如同闷雷。霍煦庭整了整衣襟,迎向那支正在改变这片土地命运的队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