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药香与血腥气中时间变的格外漫长,阳光跳进窗中,将槐安跪坐在榻边的影子拉长,投在侓欲清背上的伤口上。
侓欲清趴在榻上半睁着眼,似乎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槐安望着对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连呼吸都放的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份安宁。
她先是用温水浸湿了干净的软布,动作轻柔得如同擦拭稀世珍宝,一点点拭去侓欲清脸上、颈间干涸的血污和冷汗。指尖偶尔触碰到对方冰凉的皮肤,都会激起仿佛忍不住般一阵细微的颤抖。每擦一下,她心中的悔恨与酸楚就深一分。那些焦黑的伤口、破碎的道袍下狰狞的皮肉,无不在提醒她,这一切是因何而起。
擦拭干净后,槐安拿起玉露膏,用指腹蘸取少许。药膏碧绿莹润,触手生凉。她屏住呼吸,将药膏极其小心地涂抹在那些其余细小的伤口上。她的动作慢到了极致,生怕弄疼了对方,哪怕是对方已然有些失去意识将进入昏睡中。当指尖感受到那破损皮肤下微弱的脉搏跳动时,她的眼眶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泛红。
“莫要哭,槐安…”侓欲清扯出一抹温和的笑,强撑着身子跪坐起来,伸手想要将人拉入怀中抱着。
“师父!当心身子!”槐安看到侓欲清一点都不顾及自己的伤口坐起来,生怕伤口再次撕裂连忙上去扶着。
“这点小伤,睡一觉…便好了。”侓欲清语气中带着些许不以为意的轻松,见槐安主动到她身旁,便也不客气的半靠过去。
槐安听闻更是心疼,当初玄水伶的事紫雷九十九道也不过是去紫霄峰的雷阵中受罚,可侓欲清可是去的是斩孽台受罚。
斩孽台的紫雷一道金丹期修士便会丹破人亡,五道更是重伤元婴期修士,经脉受损、元婴碎裂。她的师父不过化神期,却受了三十四道。
如今这人靠在她身上还像羽毛一样轻,她都没有将人养好,就让人受伤了。怎能不难过、不自责?
侓欲清说完就带着槐安侧躺下,她仿佛真的倦极了,不再有任何动静,只有微弱却平稳的呼吸显示她还活着。那只抱着槐安的手,也并未收回,就那样虚虚的搭着,传递这一点微薄的凉意,和一种无声的占有。
这张脸,褪去了平日的温和,也敛去了强撑的倔强与痛楚,在睡梦中显得无措,甚至有些脆弱。苍白的肤色在日光下近乎透明,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微弱地搏动。长睫如同栖息的黑蝶,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
槐安的心像是被泡在温热的泉水里,又酸又胀。她的目光细细描摹过侓欲清的眉骨、鼻梁、最后落在那失了血色、微微干裂的唇上。
侓欲清。
这三个字,如同沉寂千年的古琴被拨动了最细的一根弦,在她心底无声地震颤开来。
侓。 为皇姓,典籍有载:“侓氏御宇二百载,轻徭薄赋,刑措不用者四十余年。夜户不闭,路遗不拾,耄耋击壤于道,不知帝力。”。是侓欲清的一生,似乎都在践行这个字,那种与修仙界弱肉强食格格不入的、近乎迂腐的坚持--对规矩的敬畏、对弱者的回护、甚至是对“道理”本身那种不容玷污的执着--非凭空而来。
欲清。 欲要澄清,心境明澈。侓欲清给人的感觉,也的确如古井寒潭,清澈见底,从无杂念。可那潭水深处,藏着怎样汹涌的暗流与执念。那“欲清”之下,是否也压抑着不曾言说的“欲”?对她这个徒儿,那超越了师徒伦常的、不容于世的牵绊,是否就是她此生唯一无法“澄清”的浊流?
这个名字,像是一道咒,箍住了她光风霁月的一生,也预示了她终究无法清平一生,会为天下苍生赴死,亦会为一人触碰规矩的边界。
槐安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侓欲清脸颊时倏然停住,改为极轻地拂开一缕沾在她额角的汗湿白发。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
她看着她的师父沉静的睡颜,心头百感交集。是敬,是畏,是深入骨髓的心疼,是焚心蚀骨的悔恨,还有一种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隐秘而汹涌的情感。她想起对方数次挡在自己身前时的决绝,想起对方为护她硬挡天雷时的平静,想起对方方才醒来,还强撑着安慰她的那个不成形的笑容。
这一切,皆因她而起。
‘师父…’槐安在心底无声地呼唤,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侓欲清…清微…你若真的能‘清’,该有多好…”
“清…有何好?”本该熟睡的人,动了动唇,她没有睁眼,仿佛只是睡梦里的呢喃。
自国破家亡,从那破旧的道观中被救了一条命,自在那九重宫阙宫门前看到母妃与父皇的头颅还有满城百姓尸身时,她便清不了了。
更何况后边师父在她面前以身祭阵,她又在那等死的几百年间对自己的弟子有了逾越师徒界限、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
她这浑浊不堪的一生,从未“清”过,也并不需要“清”。
“那样便可早早勘破情障,不为俗尘所累,道心澄澈…早早步入大乘,甚至…飞升仙界了。”槐安如实说到,她在侓欲清受伤后就一直在想,是不是没有她,对方会更好,便可没有负担,回来后专心修炼早早飞升。
“呵~”一道轻浅的笑声从身旁传来,侓欲清听到槐安说的话之间笑了,她不想笑的那么直接,但是憋了半天还是漏了不少音。
槐安被对方这一阵笑弄的羞红了脸,她说的不是事实吗?有什么不对的吗?
“你可知为师是用了什么灭的魔尊?”她的语气轻飘,平淡。
“诛仙剑阵,最后一剑,弑神剑。”槐安下意识回答,这个她听了好多次,只不过因为当时什么都没剩,这个也只是传的比较广的说法。
“是,诛仙剑阵本只有三剑,但为师研究后发现,若是以成神之人的命格加以魂魄便可煅出第四剑,能斩杀神明的神器--弑神剑。”侓欲清的语气像是在说别的故事。“但同样的使用者也必须是神或者飞升中的人,那时,只要我向前一步,便可抛却凡尘一切烦恼、伤痛、牵绊…立地飞升,成就神位,与天地同寿。”
“槐安,清了确实可以大道通明,但是若凡尘之下,是苍生受难,魔尊不死,山河破碎,为师无颜面对所有人。”侓欲清的目光柔和,她知晓槐安是明白她的意思的,但有些话还是要说出来,说一半剩下两人心知肚明的意思随时可能变成一方的猜测。
“更何况,凡尘间有你,若是没有你,我无法想象我会怎么样,槐安,我离不开你。”侓欲清说的极慢、极轻,是放弃了所有伪装后,认清自己内心后,最坦诚的告白,也是一句…恳求。
仿佛在说;别推开我,别丢下我,我没有那么伟大,我也有私心,而我的私心,就是你。
话音落下,她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和气力,迅速而狼狈地闭上了眼,长睫剧烈地颤抖着,连耳根都泛起了一层极淡的、与她此刻重伤虚弱状态极不相符的薄红。那只原本虚搭在锦被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指节泛白。
没有再看槐安,可那侧过去的脖颈线条,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无一不在诉说着这句话出口后,她内心的紧张与前所未有的无措。
槐安彻底僵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所有的言语,都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她听到了什么?师父说离不开她?是永远不会丢下她的意思吗?
槐安看着对方紧闭双眼、强作镇定却掩不住脆弱与羞赧的侧脸,终于明白,那句“离不开你”,是这位不懂感情的尊者能给出的、最重的承诺,也是最深的依赖。
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再次伸出手,这一次,没有犹豫,轻轻地、坚定地,覆上了侓欲清紧攥着被角、冰凉而微颤的手。
“师父,我永远在。”槐安虔诚的吻落到侓欲清的无名指上,只要对方不丢下她,她便会一直在,如果对方丢下她,那她也要供奉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