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槐安循着对方袖间那缕熟悉的药香追出了桃花潭,终于在临近青竹峰主峰的隔壁,她在那长满青苔的灰瓦屋顶上,看见那道青色身影孤零零立着。
“师父。”她停在十步之外,声音被夜风吹得轻散。
侓欲清的背影明显一僵,却没有回头。良久,才传来刻意疏离地嗓音,带着一丝颤抖“嗯。”
槐安向前走了几步,近的能看清对方被月光镀上银边的发丝,和微微耸动的单薄肩膀,“这上边风寒,当心身子。”
“嗯。”又是疏离地一声,但侓欲清分毫未动,就这么站着。
槐安深知自己师父的性子,静默片刻,忽然极轻的抽了一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恰好能让对方捕捉到。
身侧的人几不可察的僵了一下。
槐安缓缓走到侓欲清面前,没有强行扳过她的身子,而是慢慢屈膝,半跪在凹凸不平的灰瓦上。这个高度恰好能让她仰视对方紧蹙的眉头,与眼中复杂的情绪。
她伸出手,却没有碰面前的人,只是虚虚的、小心翼翼的拉住她一片衣角,力道轻的像羽毛拂过。
“师父,结道誓言已立,您与弟子道侣有实,天地共鉴,若是如今后悔怕是要经历雷劫,方能断缘。都是弟子不好,欺骗您,弟子怎么配的上师父您…”槐安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软糯的沙哑,还掺了点若有若无的委屈。
侓欲清偏过头,强迫着自己不去看对方。可恰恰让下方的槐安看到了睫毛的颤抖与骤然乱掉了的呼吸。
槐安将笑意藏了起来,微微吸了吸鼻子,继续用那种带着点鼻音、可怜兮兮的调子说,每个字都像在舌尖上滚过,又轻又软“弟子只是…太怕了。怕您又丢下弟子一千年…师父,弟子只是想随时可以感应到您。”
“师父若是后悔了,弟子立刻解了那誓言,不过是九百九十九道天雷,弟子如今练虚期不怕的,只要让弟子服侍您左右,弟子什么都愿意的!”槐安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眉眼里的哀求藏都藏不住。
夜风吹过,云层挡住了月光。
槐安不再说话,只是维持着半跪的姿势,仰着头,用一种混合着无尽歉疚、深刻恐惧,以及全然依赖的眼神,一瞬不瞬的望着侓欲清。
她的眼眶恰到好处的微微泛红,眸子里水光潋滟,仿佛只要对方再说一句冷淡的话,那强忍的泪就会决堤。她拉着衣角的手指,甚至配合地微微发抖,将一份深知有错、惶恐不安、又无比脆弱的模样演绎的淋漓尽致。
槐安看到侓欲清紧握的拳头指节微微发白,紧抿的嘴唇松动了一丝缝隙。终于,那只白皙修长的手还是认命的松开了,侓欲清极慢的转过头,目光落在槐安泛红的眼眶和颤抖的手指上。
那里边,有挣扎、有愧疚,但更多的,是被弟子这番“真情流露”狠狠戳中的心疼。
槐安知道,她赌赢了。这场以柔弱为武器的赌局,她精准的命中了对方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或许师父是知道她在装,可那又如何呢?最后师父心疼她了,不是吗?
侓欲清终是叹了口气,那口气叹的无奈,却彻底软化了所有的僵硬。她伸出手,没有推开槐安拉着衣角的手,而是轻轻覆盖在对方按在心口的那只手上。
“…起来。堂堂练虚期尊者,青竹峰峰主,这般像什么样子。”她的声音依旧硬邦邦,但已然没了疏离与冷意。
槐安顺势而起,只不过起到一半“虚弱”的晃了一下,恰到好处的靠向侓欲清。在侓欲清下意识伸手揽住她的时候,她的手下意识拉住对方的衣襟,脸也直接埋进了对方的颈窝,掩去嘴角一丝计谋得逞的、极浅的弧度。
满足的吸了一口对方身上的味道后,她才闷声道:“我不是什么尊者或是青竹峰峰主,我是您的弟子。只要师父您不走,什么样子、什么身份弟子都愿意的。”
对方终是没有推开她靠过来的重量,那只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像是被烫到,但也没收回。
槐安感受到侓欲清身体一瞬的僵硬,随即是认命般的松懈,仿佛所有强撑起来的硬壳都在她的那句带着颤音的“一千年”面前,土崩瓦解。
侓欲清半搂着人飞下屋顶,动作间虽然带着一种刻意维持、属于“道侣”间的礼貌,但却避开了怀中人依旧水光氤氲的注视,声音也有些僵硬“我不会走。”
这已是妥协。
但当槐安试着想去拉她的手时,侓欲清却像是受惊般,倏地将手缩回袖中,速度快的带着一丝狼狈,三步并两步的就往弟子居外走,背对着槐安,只留给对方一个看似平静、实则紧绷的背影。
槐安追上走出一段距离后又刻意放缓了脚步的师父,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些无痛无痒的闲事。
侓欲清始终沉默的听着,身体却在槐安讲述那些细碎的快乐时,渐渐不再那么紧绷。
直到槐安“不经意”的说出,之前沈江溋在她和江稚鱼外出回来后拉着她们去青城山后山放天灯。
侓欲清似乎无意识的轻接了一句“嗯…那时也说要放天灯。”
话音落下,侓欲清自己先愣住了,林间陷入一片死寂,她懊恼自己会脱口而出这样的话,一时之间竟听到了自己砰砰的心跳。
槐安勾唇,带着恰到好处“惊喜”的神情:“师父,现在是想起了什么吗?”
“不…夜已深,该休息了。”侓欲清别过脸,深吸一口气后,又恢复了平淡的样子,但说完后几乎是落荒而逃的回到了主屋内。
槐安看着悬在半空中的手,似乎那个人的离开带走了所有的温度,空气一下子就冷了,但她并没有再上去追问。坚硬的外壳已经被风吹裂开了一条缝隙,阳光照进,时间会卸下最后的伪装。
她不急。
人已经回来了,彻彻底底的回来了,就在一墙之隔。她有的是时间,等她的师父想通一切,一步步,自己走回这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