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玉跟着江枕月奔跑在砖瓦墙头,风从巷底卷起,她踩过一片青苔。
瓦片托住他们的影子,他们就这样斜斜向上飘去,像两片叠在一起的羽毛,被月光吹着,拂过屋檐、马头墙、翘起的檐角。
他扬起的衣衫像一道桥,桥下流过风的形状。
她看着底下万家灯火,这光影似乎也顺着眼睛流淌到了她心底。
她起了兴致,问:“莲君今日也算是自己独开了一页族谱?”
他接话,笑道:“说好了带你认祖归宗,你可愿意认我江枕月当祖宗?”
瑾玉跨下个小脸,得,还给自己找了个爷爷,她又不是葫芦娃。
“过年过节会有红包吗?”
有红包她就认。
他慢下脚步,从怀里掏出来一支疗伤膏塞入她手里,“平日里哪里有亏待你过?”
...
江父阴沉着脸攥着手中族谱,盯着那被划掉的姓名,嘴里发出嗬嗬呵气声。
周遭江氏子弟无一不低垂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
他将族谱往桌上狠狠一摔,眼中闪过几丝怨毒,“好好好...江氏倒是出了个叛徒...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他这一生只信奉一点:为我所用者,必为我所制;不能为我所用者...必为我所杀!
男人抬头望月,眸中没有丝毫作为父亲对孩子应有的温情,只有深深的漠然。
——
“莲君,你说我们这样做江家那边知道了会怎么样?”
他挑眉,“他们拿我没办法。”
好拽啊你,反派你知道上一个和你一样狂的什么下场吗?
瑾玉默默腹诽着。
“那我师尊知道了会怎么样?他会不会罚我下去挖灵石?”
她随意调侃的一句话却让他变了脸色。
瑾玉见他久久不应声,抬眸去看他,却猛地看见了一轮血月。
刚刚还皎洁明亮的月色如今却红的异常,这浓稠的红色就像是月亮被血给涂抹了个均匀,渗的慌。
就像一只...硕大的眼球!
她见他阴沉了脸色,似乎陷入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那总勾起的嘴角此刻却垂了下去,眸中无任何神情。
这样的江枕月是不同于往日的危险,让人看了直发怵,恨不得立刻就从他面前消失了去,哪还顾得上细细看。
瑾玉愣住了,此刻的江枕月比那轮血月还要瘆人,面色阴沉的要滴出水来似的。
她咽了一下唾沫,小心翼翼唤道:“莲君?”
是她说错话了吗?反派一直对男主都持着恶劣的态度,她的介入并没有改变他恨男主的感情...
她是不是不该说这话?
可是明明之前都还好好的...
就在她忐忑不安之际,他的眼眸中又骤的清明了过来,勾唇笑着看她,道:“嗯?怎么了?我刚刚没听清。”
瑾玉见他恢复了面色,并未多想,拉住他的衣袍,“快看天上,这月亮不正常!”
然而下一秒,她手里的衣袍就被猛地拉扯了出去,她因为这力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掉下墙头。
风在她的耳边呼啸而过,她忙抬头,却发现刚刚并不是风而是他衣衫急速远去的沙沙声!
江枕月不见了!
这红月月光瘆人的慌,江枕月的突然消失让瑾玉心里发毛,绝对是出事了!而且一定与江皆明有关。
眼下回去找江皆明对峙绝对是下下策,她一无剑半身,二来根本打不过他,更何况还有那么多江氏子弟,青城人生地不熟的,她上哪找江枕月去?
回忆起刚刚江枕月的脸色,一种不好的推测自她心底蔓延,他会不会并没有脱离族谱的控制?
可那时血线分明断了...
想来也是,江家作为大修仙世家,必然更注重家族事宜,怎么会不安排子弟看守祠堂?定然还有什么招式藏在暗处,所以他们根本不怕族谱被修改!
她早该想到这一点了,那时修改的流程实在太过顺利。江枕月太自傲了,她太大意了这才导致这一切的发生。
但眼下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瑾玉明白,此刻第一要事是找到江枕月。
此刻无风,盘踞的老树上,枝叶却轻微晃动着。
夜已深,连绵的青山此刻彻底变成了墨色,灯火一点点安息下去,远方一栋高楼却突兀的燃起了亮光。
光影非昏黄或白炽,而是带着点青红,喜庆中带着诡谲。
戏楼!江枕月会去戏楼!
瑾玉忙向光亮处奔去。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嗓音清越,又带着一丝磨砂般的微哑。
还未至门前先听到这袅袅之音,是...他,是江枕月,他在里面!
戏楼的门半掩着,里面人影摇晃,看不清虚实。
瑾玉正要推门进入,却发现被一道结界阻隔了去。
“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
门被掩着,她看不见他的身影,也进不去。
正当她无措之际,却瞥见门框旁一只方凳上放着一叠戏服。
瑾玉皱眉间,却领悟了他的意思,夺过那戏服,穿在身上。
“宽心饮酒宝帐坐,待见军情奏如何。”
帷幕低垂,夜已深。
待她穿好戏服,那结界果真不再排斥她了,竟然还生了柔情,把她往里面吸。
他在接纳她,他是不是还有一丝被她唤醒的可能?
吱呀一声,入目便是一方空荡荡的戏台,只一束青红交融的光柱,自高处斜斜落下。
光里有微尘缓缓浮沉,像时间凝成的金粉。
江枕月转身回眸看她,只见少女一身玄黑底绣金鳞的大靠,背插四面令旗,如山岳,如深渊。
面容素净,担不起这霸王之衣,却也可靠,是他戏中的霸王。
“君王...”他轻声呼唤她。
水袖翻滚,把愣在原地的她卷至身侧,一如同五年前。
水袖不同于先前的淡粉白,而是月白色的。
笼罩了瑾玉,那纱轻柔,如同一缕轻烟从她眼前缓缓流淌而下。
而水袖落下,露出身后一张施了油彩的脸庞,让她呼吸停顿,骨头酥麻。
那面容,粉黛敷得恰到好处,不是女子的娇媚,也非男子的英气,而是一种超越了性别的、精雕细刻的“美”。
眉眼被笔锋拉长、吊起,哀艳入骨;唇上一点朱红,是整幅水墨长卷里,唯一一记浓墨重彩。
瑾玉抬眸与他一双潋滟的眼对视上,却见那眼眸噙着忧愁,挂着一丝装作不在意的孤傲。
“江枕月...你还好吗?”她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水袖。
他没理她,只自顾自地唱。
光是冷的青,又是暖的红——青如沉水寒玉,红似残阳凝血。
在寂静的夜里,一字一句,将千年前的愁绪与决绝,丝丝缕缕地抽出
瑾玉见此,明白她是必须配合他演完这出戏,他才能听她的了。
她发出一声叹息,这叹息回荡在寂静的戏楼中,像是她作为宁瑾玉对莲君的叹息,又像是霸王在兵临城下之时,对虞姬的哀叹。
一黑一蓝,一刚一柔,一硕大一纤巧。
青红的光,此刻完整地笼罩了他们,仿若一对即将赴死的恋人,被命运这盏孤灯,照得通体透亮,照得无处遁形。
戏,这才真正开始。
她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金线绣的凤,在墨蓝的缎子上展翅欲飞,每一片鳞羽都闪着幽微的光。
他回:“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水袖动了,是拢着一层烟青的纱,垂落时如两道凝住的瀑布,又似将化未化的春冰。
珠翠满头,却不是闹嚷嚷的富贵,而是星星点点的冷,在青红光晕里,像含着泪的眼。
沁源剑出鞘,随着他舞动着。
他的动作急促中夹杂着绵长,水袖时不时被他扬起,先是极缓地一抖,似春风初醒,拂过柳梢。
青红的剑身追着那翻飞的月白。
光影交错间,衣袂的每一次拂动,都仿佛带起一阵无形的风,吹皱了满台沉寂的空气。
瑾玉与他对视,交唱。
身影在光中交错、分离、再聚合,像太极图中相生相克的两极,共同演绎着这场命定的、美到极致的毁灭。
这场面虽美,却处处泛着悲凉,倒真的就像在那河畔。
她是被围困住的霸王,而他是为她献上最后一舞的虞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