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玉一睁开眼,面前就是一座高高的围墙。
她认出来了,这里是江府的园林,因为这里种满了芭蕉树。
芭蕉叶宽而油绿,如今看来是初夏。
瑾玉知道她如今是在江枕月的梦境中,只是这梦也太过真实了吧。
因为她居然能感觉到热!真是逆了天了...
还没等她多想,她就听到刀剑相撞的清脆声。
这声音绝非来自园林,而是来自墙外。
而今她无法使用灵力,只好一点点爬上墙探出脑袋去看,掌心被粗粝的墙面勾出了几道小细口,微微的疼。
而墙外——
墙外并无过多言语吵闹,只有两拨人隔着数米。
一拨人父慈子孝,一拨人独自立于玉兰花树下,负剑低眉,似乎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
而那玉兰花树下身形若竹的少年便是江枕月,他对离他而去的两人毫不关心,只低着脑袋不知道是在看泥上玉兰花,还是看着自己染上尘灰的靴尖。
“疏临,还得多加勤练。”
“父亲...枕月他受伤了...”少年青涩的嗓音从墙的另一头传来,显得此处更加空旷寂静无人。
“又不是没有医房,莫要把心思挂念在这些琐事上,作为少主可要将目光放在长远的地方。”
少年低声道了声:“...是。”
那两人已不知去向,小院里玉兰花又落下几朵。
爱是平不了的天秤,细微的差异也会在少年人身上被无限放大。
他早早便没了母亲,父亲的高压逼迫他在高压下修行,然而努力的成果却是一次次被打败,一次次收获失望的眼神,和不对等的待遇,这使得他敏感又多疑,反复确认自己的价值。
在很久之前他可能会因为一声肯定而头晕脑胀,反复不得平静,可到了如今,心已经被戳了许多口子,填不满的自卑承载不了成功的喜悦,他会想,这都是假的。
江枕月,自卑又自负。他是一个极端的人,认为自己不配获得爱,亦或是认为没有人真心对待他,所有人都会抛弃他。
这估计就是他心魔的根基之一了,瑾玉手臂发软,艰难的爬上墙头,一跃而下。
而她的动静终于把一直沉默着的人儿唤醒,少年偏过脑袋,眼下的红痣还没未来那么妖艳,而带着些少年人的清澈。
他就这样默默看着她飞身而下,衣袖纷飞,她的身后是一片玉兰花。白而宽大的玉兰花就好像是她鬓发间的点缀。
不知道哪里来的少女,像一朵梨花,突兀的飘落在玉兰花间,那一汪清澈的眸子就像是未逝的春雨。
江枕月默默后退半步,举起了手中的剑。
瑾玉瞳孔一缩,忙喊道:“且慢!”
拜托!虽然是在梦里也会痛!被捅透心凉什么的也很不好!
就是这一慌忙,她又没有灵气加持,直直摔了个狗啃泥。
这模样看起来不太美妙,就像掉在地上的玉兰花那样。
瑾玉摔在地上,欣然躺平了几秒,缓了缓摔伤的不适感,而在这期间,江枕月则歪着脑袋走近她,拿剑戳了戳她。
戳啥戳呢,熊孩子,这程度还不能让你吃席!
她抬起手,推开剑身,这才抬头站起身来,拍掉身上的灰,她这才发现她现在比他高了半个脑袋。
现在的江枕月才十岁,粉雕玉琢的脸蛋,就像观音座下的小仙童,只是他眸中冷淡,像是经不起波澜的泉水。
瑾玉环视一圈周遭,此处应当是江府府内设置的修行堂。
只是眼下只有她与他二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是在他梦境里的原因,所以本该在这里的夫子学生们都被无视了。
不过这也和她没什么关系,江枕月抬眸望了她一眼,就好像也把她无视了,不问她的来历姓名。
默不作声从地上拾起几朵玉兰花包在手帕里,瑾玉跟在他身后,刚要开口说几句安慰的话时又突然想起在戏楼时他对她说的:“总这么自以为是,总以为自己感天动地般的伟大...”
是啊,她不曾体会过他的苦,只干巴巴说几句安慰的话也许并不能安慰他,反而是在揭他的伤疤,给他带来更多的负担。
她确实是太自以为是了,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关怀,学着他的模样捡起地上一朵朵纯洁白亮的玉兰花。
她为他捡起花,捧在手心递给他。
“给!”
其实肯定从来不是空口说说而已,而是要去做,去肯定他的行为。就好比他想走一座独木桥时,默默跟在他的身后陪伴他,是最强有力的肯定。
因为我认可你,所以我愿意跟上你的脚步。
他一愣,接过这捧花包在手帕里,并未答复,只沉默垂眸,指尖凝聚起火焰,把花连同那手帕烧了个干净,变成一捧灰,纷纷洒洒扬在天际。
瑾玉虽有些诧异,却并未过多言语。
她原以为他是要同林黛玉那般葬花,没想到他竟然是焚花。其实葬花也好,焚花也罢,一个土埋一个火化皆是不忍看那动人的花朵碾落成泥,活生生叫人践踏。
这是对花的怜惜,也是对自己的怜惜。
待空中尘絮彻底不见,江枕月这才抬眸看她,似乎是不解,又或者是猜疑,良久他终于吐出一串话来:“我是男是女?”
是男,是女。千年来,名为“什么人就应当做什么”的性别标签,在日复一日中被刻画的越来越深,竟在不知道不觉中,刻到了人的骨头上——男的应该舞刀弄枪,女的应该刺绣簪花。
稍有差池,便被扣上了异类的帽子。
却忘了,骨头上本来就该是空空的,它本来就没有这些标签,是人类,总拿所谓的归纳分类把它束缚进了枷锁。
有的人生来喜欢摆花弄草,刺绣听曲,这无关性别。
瑾玉哑然失笑,弯下腰去看他,一字一句道:“你是你自己,你是江枕月。你的身体是你自己来定义的,于他人无关。众人之口难辩,唯一的答案在你自己。”
他眸中似有流光转动,良久注视她的眼眸,一字一句道:“我是江枕月,你是瑾玉。”
瑾玉心一惊,后退半步,有些不可置信。
按理来说陷入心魔幻境的人并不会认出闯入者的身份...
这些幻境都是由幻境主人灵魂深处的记忆碎片设定的,记忆也会停滞在这处记忆,被某些执念搅得天翻地覆。
她最终将这些差异归咎于他天赋异禀,不愧是反派,连心魔幻境设定都这么不一般。
而这时,幻境开始一点点崩塌,玉兰花纷飞成一道唯美的旋涡,少年如同一杆修竹,站在旋涡中央,瑾玉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拽着,拉扯着。
她听到他道:“小狸奴。”
她咬牙,在从幻境中被拖出去的前一刻喊了他一声:“莲花精!”
...
眨眼间,玉兰花从空中落下,纷纷摔进泥地里,院中又只剩下一个人,他拾起一朵玉兰花碾在指尖,花白而宽大,却在一道灵光下慢慢变小了去,变成一朵轻盈的梨花。
他轻笑:“梨花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