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的喧嚣,如同被一层厚厚的尘埃缓缓覆盖,躁动渐息。
“秦质子异人之妻赵姬并其子,于押送途中遁走”的消息,曾是街头巷尾最炙手可热的谈资,如今也难免凉了下来。城墙之上,此前张贴的绘影图形早已在风吹日晒中变得陈旧、卷边,墨迹模糊,却也未见新的补上。官府并未明言放弃,但大规模的搜捕已然不见,只余下一种悬而未决的沉闷气氛压在城头,仿佛在无声地诉说人犯仍未缉拿归案,却又无可奈何。
但在台面之下,一种冰冷的默契已然达成。赵公府邸的大门依旧森严,只是往来其间的车马,似乎比往日更沉静了几分。知情者三缄其口,不知情者渐失兴趣。那对母子的名字,成了邯郸高层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
两日后,紫岚轩。
后院庭深,竹影婆娑。紫女一袭紫衣,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拈着一只白玉酒盅,慵懒地看着庭中飘落的枯叶。脚步声轻响,她未曾回头,只听着那熟悉又带着一丝疲惫的节奏,便已知来人。
“事了了?”她声音靡靡,带着酒后的微醺。
“嗯。”李晨应了一声,声音里透着一股卸下千斤重担后的松散。他甚至没多看紫女一眼,径直从她身旁走过,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骨头节发出轻微的脆响。然后,他便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消失在通往后院地牢的幽暗入口处。
赵府,西院。
此处院落比他们昔日所居之处宽敞不少,陈设亦显用心。但对于赵姬而言,无非是换了个更精致的囚笼。她大多时候神情恍惚,眼神空洞地望着院墙框出的四方天空,唯有在目光触及嬴政时,那空洞里才会骤然迸发出一丝近乎灼热的、属于母亲的光彩与忧虑。而年仅三岁的嬴政,经历了连番剧变与荒野求生的磨砺,那双稚嫩的眼眸中,竟已沉淀下一份超乎年龄的沉静与坚毅。
一道身影悄然出现在庭院中。
来人身着素白色的侍女服,眉宇清秀,不施粉黛,腰间一枚质地温润的玉佩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院中虽有几个洒扫的仆从,但并无专门贴身伺候之人,且那枚玉佩已然昭示了某种身份,故无人上前阻拦盘问。
正望着窗外发呆的赵姬,眼角余光瞥见这身影,下意识地觉得有些眼熟,便站起身。待那侍女走近,面容清晰映入眼帘时,赵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是她?
那个曾在旧宅短暂侍奉过的侍女,沐辰?!
可是……当日申越师傅带他们仓皇逃离时,根本未曾、也无法带上任何仆从!她怎么可能还活着?又怎么可能突兀地出现在这赵府深院,自己的眼前?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浇头,赵姬猛地后退两步,一把将正在旁边安静玩耍的嬴政死死护在身后,动作快得如同受惊的母兽,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与戒备。
沐辰——李晨,停下脚步,平静地回视她,眼神一如既然的古井无波。
“你…你是人是鬼?!”赵姬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绷紧颤抖。
李晨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夫人,别来无恙。”
这语气……这冰冷的、毫无波澜的语调……
赵姬的心脏狂跳,一个更荒谬、更令人战栗的念头不可抑制地涌现。她强压下喉间的尖叫,死死盯着对方,深吸一口气,猛地将身后的嬴政轻轻推向通往侧屋的小门,低声道:“政儿,先进去,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待嬴政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院内只剩他们二人。赵姬才转回身,压低了声音,带着无尽的惊疑和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期盼,颤声道:“你…你随我进来!”
进入内室,关上房门,光线顿时昏暗下来。
李晨在确认再无耳目后,缓缓抬起头。他并没有完全卸去伪装,但那眼神深处的东西,那经年不变的冰冷与深邃,瞬间击穿了赵姬的记忆!
是他!
三年前,那个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旧宅,将她从绝望边缘带走的神秘黑袍人!
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在这一刻完美重叠!
“是…是你?!”赵姬捂住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抖,“你…你是来救我们出去的?对不对?”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迫地上前一步。
李晨摇了摇头,动作轻微却斩钉截铁。
“非是救你们出去。”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昔日救你,是为嬴政。今日,亦是如此。”
他看着赵姬眼中刚刚燃起的微弱火光骤然熄灭,继续道:“吕不韦付出些代价,赵公提供了庇护。离开此院,便是死路。安心留在此处,无人再会以囚犯之名苛待你们。”
他顿了顿,看着赵姬彻底灰败下去的脸色,继续道:“沐辰也好,黑袍也罢,皆为一事:护嬴政周全。日后,我会以此貌现身。有何需求,可告知于我。”
说完,他不等赵姬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和情绪冲击,微微颔首,转身开门。
待赵姬下意识追出房门时,庭院之中早已空无一人。那道白色的身影,竟如鬼魅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留下赵姬独自一人望向空旷的院落,方才的激动、恐惧、希望、绝望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茫然。她缓缓依靠在门廊上,目光没有焦点。
自那日后,李晨大多数时间都隐匿在紫岚轩地牢深处,享受着难得的懒散。
只在偶尔,需要时,他才会换上那身侍女的服饰,佩戴玉佩,如同一个淡淡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翻入赵府西院的高墙。
有时是远远地看一眼那眼神日益沉静的孩子。
有时,则会与那愈发沉默恍惚的母亲,有几句简短到极致的交谈。
“一切如常。”
“嗯。”
历史的车辙,碾过一丝微不足道的偏差后,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原有的轨道上,隆隆前行。只是那车辙之下,又多了一道无人知晓的暗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