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真正意义上的、带着稀薄暖意的天光,从洞顶的缺口泼洒下来,驱散了盘踞一夜的阴冷与黑暗。雨后初霁的天空,洗过一般澄澈,呈现出一种脆弱的蔚蓝。
我靠在洞口内侧的岩壁上,眯着眼,贪婪地感受着那久违的、落在皮肤上带来微弱刺痒感的阳光。高烧似乎退去了一些,头脑不再像昨夜那般灼热混乱,虽然依旧沉重,但至少恢复了基本的思考能力。体内的阴寒之气在阳光和银针药力的双重作用下,暂时被压制下去,只是肩头的伤口依旧狰狞,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伴随着尖锐的刺痛。
必须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洞穴虽能暂时栖身,却非久留之地。没有稳定的食物和饮水,伤势无法得到妥善处理,更重要的是,那些如影随形的追兵,随时可能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再次扑来。
我整理着怀中寥寥无几的“财产”:浸过水、字迹恐怕已经模糊的曾祖父笔记本和丝绸地图;那本作为一切起源、如今已残破不堪的《红楼梦》;救命的银针和所剩无几的药瓶;以及最重要的——冰冷的金属书卷,温润的紫色木牌,还有那张关乎“观星殿”据点秘密的薄绢结构图。
目光最后落在那张结构图上。“观星”二字,如同两根冰冷的针,刺入眼底。
老朝奉,“观星殿”,传国玉玺……这些名词背后代表的,是一个我难以想象的庞大而危险的阴影。仅凭我一个人,如同蝼蚁撼树。周师傅不在了,我没有盟友,没有情报来源,甚至没有一个安全的藏身之所。
直接去找“观星殿”报仇夺玺?那是自寻死路。
那么,下一步该去哪里?能去哪里?
回城里租住的公寓?恐怕早已被监视,甚至布下了陷阱。找警方?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地宫?玉玺?观星殿?恐怕会被当成疯子。更何况,对方势力如此诡秘难测,谁能保证其中没有他们的眼线?
天下之大,竟似无我立锥之地。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我。
就在这时,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曾祖父那本浸水的笔记本封皮内侧摩挲着,触碰到了一处此前未曾留意的、略微硬挺的夹层。心中一动,我小心地用指甲挑开那已经有些粘连的封皮边缘。
里面,并非纸张,而是一张折叠起来的、更加厚实耐磨的牛皮纸。展开一看,上面是用极细的钢笔绘制的、一幅简易的联络图!
图上没有具体地址,只有几个城市的名字,以及旁边标注的、看似寻常却又透着古怪的暗语。比如北平旁边写着“琉璃厂,汲古斋,问‘林三爷’旧拓”,天津旁边则是“法租界,博古斋,寻罗掌柜,言‘西山红叶’”。
林三爷?是曾祖父林慕轩的别称?汲古斋……不就是我曾祖父经营过的铺子?
而天津法租界的“博古斋”,罗掌柜,“西山红叶”……这显然是一个联络点和接头的暗号!
曾祖父竟然还留下了这样一条隐秘的人脉线路!是留给后世子孙应急用的?还是……为应对类似今日这种局面所预留的后手?
“西山红叶”……此刻正是深秋!
一股绝处逢生的激动瞬间冲散了无力感。无论这位罗掌柜是敌是友,无论这条线路是否早已失效,这至少是一个方向,一个可能获得帮助或信息的突破口!
天津!法租界!博古斋!
目标瞬间清晰。
我深吸一口气,将这张至关重要的牛皮纸联络图小心折好,与其他物件一同贴身收藏。然后,我撕下内衣相对干净的下摆,重新包扎了左肩的伤口,尽管手法粗糙,但至少能起到一些保护和遮掩的作用。
做完这一切,我再次检查了一下周身。除了伤痛和疲惫,以及怀中这些烫手的秘密,我一无所有。
是时候离开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庇护了我一夜的洞穴,然后毅然转身,手脚并用地攀上洞口边缘的岩石,钻出了这个暂时的避难所。
雨后山林,空气清新得令人窒息,阳光透过挂着水珠的枝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鸟鸣声从远处传来,一切都显得宁静而充满生机。但这份宁静之下,却潜藏着未知的杀机。
我辨明了大致方向——下山,设法离开西山,前往最近的有交通工具的地方,然后,想办法去天津。
山路泥泞湿滑,我走得很慢,很小心,尽量避开可能留下明显痕迹的地方,耳朵时刻捕捉着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肩上的伤使得我无法保持平衡,只能依靠右手不时抓住旁边的树干或岩石,稳住身形。
每走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刀尖上。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紧绷,消耗着所剩无几的体力。
但我没有停下。
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联络图上的信息:“博古斋,罗掌柜,言‘西山红叶’。”
这是我眼前唯一的,微弱却真实的光。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是可靠的援助,还是新的陷阱?那位罗掌柜,会是另一个周守拙,还是另一个老朝奉?
所有这些不确定性,都无法阻挡我前进的脚步。
因为我知道,停留在原地,只有死路一条。
而向前,至少还有一线生机,一线……揭开谜团、告慰亡者、夺回失去之物的可能。
阳光透过林隙,在我蹒跚前行的身影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我踏着泥泞,向着山外,向着那座陌生的、潜藏着未知暗流的津门,一步步走去。
风起于青萍之末。
浪成于微澜之间。
而我这场始于一本旧书、一场大火的亡命之旅,此刻,正悄然流向新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