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纯粹的虚无。
是刀疤脸粗重如拉风箱的喘息,灼热地喷溅在我的耳畔;是他沉重如擂鼓的心跳,隔着厚厚的皮袄,一下下撞击着我的胸腔;是冰冷粗糙的岩壁,不断刮擦过他宽厚的脊背和我的身体,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我们正在一条狭窄、陡峭、似乎永无尽头的山体裂缝中艰难穿行。裂缝上方,只有一线微弱的天光,吝啬地洒下,勾勒出嶙峋怪石的狰狞轮廓。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偶尔有碎石被碰落,久久听不到回响。
左肩的阴寒,在经历了萨满祭火的冲击和亡命奔逃的颠簸后,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剧痛。它仿佛彻底融入了我的骨髓、我的血液,成为一种如影随形的、冰冷的“存在”。身体时而如同被浸在万载冰泉中,冻得四肢僵硬,连思维都变得迟滞;时而又因那霸道根茎残存的药力与阴寒的冲突,从脏腑深处蒸腾起一股虚弱的、却足以灼伤喉咙的燥热。
冰火交煎,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反复拉锯。
我只能死死咬着牙,用尽全部力气搂住刀疤脸的脖子,不让自己从他背上滑落。怀里的《镇龙木》、《星枢衍阵图》、笔记和秘钥,紧贴着我的胸口,它们的冰冷或温润,在此刻都成了维系我与现实联系的锚点。
萨满婆婆最后那声“去圣山”的嘶吼,以及那道掠过她脖颈的凄艳血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深处。
又一条人命……因我而死。因我怀里的这些东西而死。
“观星殿”……沈重……
恨意,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紧紧缠绕住心脏,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刺痛。
刀疤脸始终沉默着,只是拼尽全力地向上攀爬。他的步伐依旧稳健,但喘息声越来越重,每一步踏出,都带着肌肉过度透支后的颤抖。我知道,他背负的,不仅仅是我这百十斤的重量,更是整个白山部最后的希望,是萨满婆婆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嘱托。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短短一炷香,却漫长如同整个寒冬。前方的裂缝似乎到了尽头,隐约有更加开阔的光线透入。
刀疤脸猛地发力,背着我向上奋力一窜!
眼前豁然开朗!
我们已然置身于一片相对平缓的山脊之上。狂风瞬间失去了岩壁的阻挡,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刀子,裹挟着雪沫和冰碴,劈头盖脸地砸来,几乎让我窒息。
刀疤脸将我小心翼翼地从背上放下,让我靠在一块背风的巨岩后。他自己也脱力般地瘫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白色的哈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浓雾,久久不散。
我勉强抬起头,望向四周。
此刻应是黎明时分,但天色依旧阴沉如墨,浓重的铅云低低地压在山巅,仿佛触手可及。我们所在的山脊,只是连绵群山中不起眼的一处。放眼望去,四周尽是覆盖着皑皑白雪、雄浑而苍凉的山峦,如同无数沉默的白色巨兽,蛰伏在天地之间。
而在正北方,极远之处,一座山峰卓然不群,直插云霄!它比周围所有的山都要更加巍峨,更加陡峭,山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被巨斧劈砍过的青黑色,与周遭的雪白形成鲜明对比。山峰的上半部分完全隐没在浓稠如粥的云雾之中,只能隐约看到一个庞大无比的、令人心生敬畏的轮廓。
那就是……圣山?
仅仅是遥遥望上一眼,我便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怀中的《镇龙木》,似乎也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散发出的温润波动变得活跃而……急切?
“那就是……鄂多里圣山。”刀疤脸喘匀了气,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部落传说里,山神爷就住在上面。”
他的目光从圣山上收回,落在我苍白如纸、不住颤抖的脸上,眉头紧锁:“你的伤……不能再拖了。萨满婆婆说过,只有圣山的力量,或许能化解你体内的地脉阴煞。”
圣山的力量?我看向那座被迷雾笼罩的巨峰,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连萨满婆婆那般诡异强大的存在,都饮恨在“观星殿”的剑下,这虚无缥缈的“山神爷”,真的能救我吗?
更何况,“观星殿”的人和马匪,此刻恐怕正在漫山遍野地搜寻我们。通往圣山的路上,必然是步步杀机。
“他们……会追来吗?”我声音虚弱地问。
“会。”刀疤脸的回答斩钉截铁,他站起身,警惕地环顾四周,“那条密道瞒不了多久。‘观星殿’的人鼻子比狼还灵,他们肯定猜到我们会往圣山逃。”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不过,进了圣山范围,就是山神爷的地盘了。那些外人,没那么容易找到路,也没那么容易……活着走出去!”
他的话语中,带着关外部族对圣山不容置疑的信仰,以及对入侵者刻骨的仇恨。
休息了片刻,刀疤脸再次将我背起。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加小心,仿佛我是一件易碎的珍宝。
我们离开了相对开阔的山脊,重新钻入更加茂密、也更加危险的原始针叶林。这里的积雪更深,往往没过膝盖。高大的松树和杉木如同披着白甲的巨人,沉默地矗立着,枝叶上挂满了晶莹的冰凌。林中光线昏暗,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以及我们踩碎积雪发出的“嘎吱”声。
刀疤脸对这里的地形似乎极为熟悉,他背着我在密林中穿梭,避开那些看似平坦、实则可能是积雪覆盖的深坑或断崖。他的速度不快,却异常稳健,每一步都落在最坚实的着力点上。
然而,我体内的状况却在持续恶化。那阴寒之气失去了所有压制,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着心脉侵蚀。心脏的跳动变得越来越缓慢,越来越沉重,仿佛每一次收缩,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视野的边缘开始出现大片的黑斑,听力也逐渐减弱,风雪声变得遥远而模糊。
冷……无边无际的冷……
我感觉自己的意识,正一点点被这极致的寒冷冻结、剥离。
“不能睡!”刀疤脸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常,低吼一声,用力晃了晃我,“看着圣山!想着‘鄂多里’!山神爷会庇佑你的!”
圣山……鄂多里……
我努力睁大眼睛,望向北方那座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巨峰。怀中的《镇龙木》似乎感应到了我微弱的意念,那股温润的波动再次变得清晰了一些,如同寒夜中的一点烛火,顽强地对抗着吞噬一切的黑暗。
就在这时——
“嗖!”
一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侧前方的密林中射出,直取刀疤脸的太阳穴!
“小心!”我嘶声喊道,尽管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刀疤脸反应极快,猛地一个矮身侧步!
弩箭擦着他的皮帽飞过,深深钉入了身后一棵松树的树干,箭尾兀自剧烈颤动!
“找到他们了!”
“围起来!”
杂乱的呼喝声和脚步声瞬间从四面响起!一道道穿着白色伪装服、与雪地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从树木和岩石后闪现,手中端着弩箭或闪烁着寒光的腰刀,将我们团团围住!
是“观星殿”的人!他们果然追上来了!而且,选择了在这片密林中伏击!
刀疤脸将我轻轻放在一棵大树后,用身体挡在我前面。他缓缓抽出了腰间那柄沉重的、带着弧度的猎刀,眼神如同被逼到绝境的猛虎,扫视着逐渐逼近的敌人。
“把人和东西交出来,留你全尸。”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说的是字正腔圆的官话。人群中,一个穿着与其他人类似白色伪装服、但气质明显更加阴鸷精悍的中年男子越众而出,他手中把玩着一柄短小的、镶嵌着宝石的匕首,目光如同毒蛇,先是在刀疤脸身上停留片刻,随即越过他,贪婪地落在了我……或者说,我怀中的位置上。
又是为了《镇龙木》!
我背靠着冰冷的大树,感受着生命力的飞速流逝,看着眼前这绝境,心中却奇异地没有太多恐惧,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死在这片陌生的、冰冷的雪林之中?
不。
我缓缓抬起几乎冻僵的右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探入怀中,握住了那块温润的《镇龙木》。
就算死,也要拉着几个垫背的!
就在我准备不顾一切,再次尝试催动《镇龙木》那不受控制的力量时——
“呜——嗷——!!”
一声苍凉、雄浑、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狼嚎,毫无征兆地,从圣山的方向,穿透呼啸的风雪,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那嚎叫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与力量,仿佛整座雪山都在与之共鸣!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无数声狼嚎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的山林中响起,汇聚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狂潮!
围住我们的那些“观星殿”杀手,脸色瞬间大变!就连那个阴鸷的头领,把玩匕首的动作也骤然停滞,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刀疤脸的脸上,却浮现出一抹混合着狂热与希望的赤红!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猎刀,指向圣山的方向,用部落的语言,发出了一声如同野兽般的咆哮!
仿佛在回应他的咆哮——
我们脚下的雪地,开始轻微地震动起来!
远处,密林的深处,传来了如同闷雷般滚动的、积雪被重重踩踏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
仿佛有千军万马,正从圣山的方向,朝着我们……奔腾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