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的六道诏令下达后,内阁与六部、五军都督府昼夜不停地签发文书、调拨粮秣、调配军械,整个北京的官僚机器以罕见的高效运转起来。
各地驿道之上,六百里加急的马蹄声昼夜不绝,将朱常洛的诏令送往遥远的边镇与海疆。
而在这期间,两封捷也报先后飞抵京师,不仅朱常洛增加了信心,同时也阻止了那些反对朱常洛御驾亲征的意见。
第一封,来自遥远的西南。孙传庭在缅甸阿瓦城下打败入侵缅甸的英军联合部队,不仅稳定了刚收复的缅甸三宣六慰地区,同时也缴获了大量英军火药和火器。
第二封,来自广州。张鹤鸣与老将陈璘在广州城下打败葡萄牙和他们的雇佣军,同时也乘胜追击一举收复被葡萄牙人窃据多年的澳门,俘获葡夷数百,缴获火炮、商货无数。
两场胜利,虽非对“昌隆”伪政权的直接打击,但却意义重大。
它们向天下昭示:大明并非虚弱可欺,皇帝的兵锋所指,无论是来自极西的红夷,还是盘踞海疆的佛郎机,皆可一战而克之。
朝堂上因皇帝决意御驾亲征而起的最后一点疑虑与反对声,在这两份捷报面前彻底烟消云散。连最保守的言官也不得不承认,值此多事之秋,正需要陛下亲临前线,以赫赫武功,震慑内外宵小,鼓舞军民士气。
泰昌四年八月十八日,秋高气爽,正是出师吉日。
北京城南,大明皇家商行附近新建成不久、戒备森严的皇家亲军近卫师大营,旌旗猎猎,甲胄鲜明。四千名从陆军、海军学院严格选拔出的一期学员,身着崭新笔挺的蓝灰色近卫军服,手持燧发铳,列成整齐划一的方阵,肃立在巨大的校场之上。他们年轻的脸庞上写满激动与坚毅,目光灼灼地望着前方那座临时搭建的高台。
高台之上,身着戎装、披着玄色大氅的朱常洛,刚刚主持完庄严而简短的告庙与誓师仪式。他没有发表长篇大论的演讲,只是用沉静而有力的声音,重申了讨逆安民的决心,并亲手将一面绣着金色盘龙和“大明皇家近卫师”字样的军旗授予近卫师临时指挥官袁可立。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中,皇帝的御驾亲征,就此拉开序幕。
仪式甫一结束,朱常洛并未返回行营休息,而是在严密护卫下,径直来到了大营深处一座不起眼、却防卫最为森严的偏帐。
帐内,数人早已肃立等候。烛火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投在帐壁上,气氛凝重而隐秘。
站在最前面的,是都察院右都御史杨涟,他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电,即使在皇帝面前,也保持着风骨凛然的姿态。他身旁,是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神情沉稳,目光内敛,仿佛一切波澜皆藏于胸中。再旁边,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魏忠贤,他微微躬着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但微微上翘的眼角,总似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精明。他们身后,肃立着李显纯、崔呈秀、田尔耕等数人,皆是东厂、锦衣卫系统中崭露头角的得力干将,此刻无不屏息凝神。
这些人,是朱常洛在朝堂、厂卫乃至地方暗中布局的关键棋子,也是他洞察帝国明暗脉络的耳目与利刃。
杨涟与左光斗掌控清议,引导朝堂风向;
骆思恭的锦衣卫监控内外,刺探军情秘闻;
魏忠贤借着吏员俸禄改革深入南方,其麾下的东厂番子与收拢的地方吏员,已悄然织成一张覆盖江南诸省的情报与行动网络。
今日之召见,其意不言自明。
“平身。”朱常洛走到主位坐下,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没有多余的寒暄,他直接切入主题。
“杨卿。”朱常洛首先看向杨涟,“朕南下亲征,朝堂之内,舆论场中,不能乱,更不能杂音四起。叶向高、张延登之流,背弃君父,勾结海寇红夷,此乃铁案。朕要你在都察院,联合左光斗,发动所有能发动的言官、清流、翰林,乃至国子监生,大造声势。”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将南方那些与李旦、与红夷暗中往来、输送钱粮、甚至试图两面下注的士族、豪商、致仕官员们的罪行,一一揭露出来。不必急于指名道姓,但要将‘勾结外族、谋逆叛国’、‘克扣边饷、吸吮民膏’、‘纵容红夷屠戮、视百姓如草芥’这些罪名,像烙印一样,牢牢刻在天下人心里!要让全大明的百姓都知道,朕此次南下,非为穷兵黩武,而是为天下除害,为百姓申冤!要让那些首鼠两端、心怀侥幸之辈,在道义上先成为孤家寡人,寸步难行!”
杨涟挺直脊背,肃然拱手:“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必使忠奸之辨,昭然若揭;正邪之分,深入人心!臣与左总宪已拟定数篇檄文与揭帖纲要,正待陛下南征旗号一举,便发往各省府县,张贴宣讲,务使妇孺皆知!”
朱常洛点点头,目光转向骆思恭与魏忠贤。帐内的空气仿佛又凝滞了三分。
“骆卿,魏伴伴。”朱常洛的语气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舆论攻心,是为破其势。但真正要铲除这些毒瘤,断其根基,还需雷霆手段。你们二人,一个掌锦衣卫,明察暗访;一个掌东厂,耳目灵通,更在南方经营日久。朕要你们,竭力配合,互为表里。”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朕南下期间,你们要先一步行动,动用一切力量,将李旦海盗网络在沿海及江南内地的暗桩、窝点、钱庄、货栈,以及与红夷军有过勾结、为其提供情报、物资、庇护的南方士族、豪商、胥吏,给朕一个不剩地挖出来!名单、证据、藏匿地点、往来渠道,朕都要!”
骆思恭沉声应道:“陛下放心。锦衣卫已按之前密旨,在南京、淮安等地动手,有所斩获。后续名单与行动,臣与魏公公必当紧密协同,南直隶、浙江、福建、江西、乃至湖广,凡有蛛丝马迹,绝不放过。”
魏忠贤上前一步,声音带着特有的阴柔与笃定:“皇爷,奴婢在南方这大半年,借着整饬吏员薪俸的名头,倒也摸清了不少地方上的鬼蜮伎俩,收拢了些得用的眼线和人手。哪些人家表面光鲜,暗地里和海上的买卖勾连不断;哪些衙门看似清水,实则早就被银子打通了关节;甚至哪些致仕的阁老、尚书,在老家还遥控着走私的线路……奴婢这里,都有些底数。只等皇爷一声令下,奴婢定和骆指挥使一起,将这些蠹虫,连皮带骨,剔个干净!”
朱常洛听着,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是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记住,”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警告意味,“朕要的是铲除勾结外敌、祸乱国家的首恶与骨干,是挖掉毒瘤,不是要弄得江南血雨腥风,人人自危,更不是要让市井萧条,百姓流离!那些只是被胁迫、被蒙蔽,或是为了些许小利而被裹挟的底层小吏、寻常商贩、贫苦百姓,不在尔等清除之列!行动要准,要狠,更要稳!若是牵连过广,激起民变,或是趁机公报私仇、敛财害民……”
他的目光如冷电般扫过骆思恭和魏忠贤,最后停留在李显纯、崔呈秀等人脸上:“朕的刀子,砍得了叛贼,也砍得了枉法的厂卫!”
帐内众人心头皆是一凛,齐齐躬身:“臣(奴婢)等谨记陛下训诫!绝不敢滥杀无辜,败坏陛下仁德圣名!”
“很好。”朱常洛站起身,“具体如何行事,你们下去仔细商议,拟定章程,报与朕知。记住,朕在南方前线与逆贼刀兵相见,你们在后方,便要掀起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这场战争打好了,东南才能真正平定,大明的根基才能真正稳固。朕,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臣等(奴婢等)遵旨!必竭尽全力,不负圣恩!”
众人再次深深行礼,随后依次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偏帐。
帐内恢复了安静。朱常洛独自站在地图前,目光再次投向南方。窗外,近卫师营地的篝火与灯火连成一片,如同星河落地。
而在他身后,杨涟的笔,骆思恭与魏忠贤的刀,也已悄然出鞘。
舆论的烈火,与厂卫的寒刃,将交织成一张无形而致命的大网,配合着正面的铁甲洪流,罩向那自以为是的“昌隆”伪朝,以及滋养它的、盘根错节的南方毒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