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三年年初,朱常洛的谋划,不仅在在年末的时候收获了缅甸大定的捷报,也在东南沿海吹皱了一池春水。
这波澜,始于泰昌三年年初的那一次次决定性的福州军议,如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改变着帝国的东南格局。
福州军议后,在沈有容的居中协调与朱常洛的默许支持下,戚祚国与颜思齐这两位陆海干才,便如同上了发条的机械,严格而高效地执行着“充实台湾”的方略。
他们的触角深入福、广、浙沿海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些土地兼并严重、人地矛盾尖锐的区域。
官府的告示贴遍了城镇码头,颜思齐麾下那些能言会道的“揽头”们,更是奔走于乡间里社,将“台湾沃土,授田安家”、“官府借贷,三年免征”的消息散播开来。
与此同时在登州的孙元化也接到命令将来自山西、陕西等地区的失地灾民用船运到台湾地区。
起初,面对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大多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是疑虑的。
漂洋过海,去一个传闻中满是“生番”瘴疠的海外荒岛?这需要莫大的勇气。
然而,总有人被逼到绝境,愿意用性命赌一个未来。
漳州龙溪县的佃农王小六便是其中之一。他家世代租种地主黄老爷的田,年景好时尚且勉强果腹,去岁一场水涝,收成大减,黄老爷的地租却一文不能少。债台高筑之下,黄家的管家已然暗示,若再还不上,便要拿他年方十四的女儿抵债。走投无路的王小六,在一个深夜,听着妻女的啜泣,猛地捶了一下土墙。
第二天,他找到了颜思齐设在码头的招募点,咬着牙,按下了全家迁移的手印。而同他有同样遭遇的人还有很多很多。
登上海船的那天,王小六的心是悬着的。海浪颠簸,船舱拥挤,未来如同眼前茫茫大海,吉凶未卜。不知过了多久,当船驶入一个巨大的港湾,岸上山峦青翠,与他想象中的蛮荒之地大不相同。这里便是鸡笼(今基隆)。
登岸后的一切,更是让王小六恍如梦中。没有凶神恶煞的官吏,只有组织有序的移民司小吏和颜思齐麾下的伙计。他们被编入新的屯垦点,按照丁口,他家竟分得了足足五十亩的“熟荒田”——那是先前少量移民初步开垦过,又因各种原因摆荒的肥田。
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当地官府真的提供了头年的口粮、种子和熟铁打制的农具,只记作低息借贷,言明三年后开始分期偿还。
“这地……这地真能肥得流油啊!”王小六抓起一把泥土,激动得手都在抖。这里的气候湿热,他们依着老农的法子,放火烧出一片空地,撒下带来的稻种,几乎不用如何精心照料,禾苗便蹭蹭地长。
更有老移民告诉他们,这里好些地方,稻子一年能收三季!山林里,野鹿、山猪不时可见;溪河中,鱼虾俯拾即是;就连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果,也甘甜多汁。用他们的话说,“在台湾,只要肯动手,就饿不死人!”王小六一家,以及同船而来的移民们,心中那块压了多年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他赶紧托偶尔往返的商船,捎信回漳州老家,将这里的真实情况告知那些仍在困苦中挣扎的亲朋。
与此同时,在浙江沿海,戚祚国的行动则带着另一种号召力。
他深知父亲戚继光在浙民心中的地位,率先说服了戚氏家族,举族南迁台湾。
这一举动,不啻于一剂强心针。
无数曾追随戚继光抗倭、如今却生活困顿的“戚家军”旧部及其后代,闻风而动。
“少保公(戚继光)的家人都去了,那地方定然错不了!”信任,在这种时刻转化为强大的行动力。
戚祚国将他们妥善安置在台湾南部适宜耕垦、地势平缓之处,组建屯田兵营,亦兵亦农,很快站稳了脚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泰昌三年,官方统计的移民数量虽未超过十万,但王小六们的家书,戚家军的集体迁移,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关于台湾“土地肥腴、物产丰饶、官府宽厚”的消息,通过渔民、商贾、返乡探亲的移民之口,在福、广、浙沿海悄然传开,且越传越神。
到了泰昌四年,情况发生了质变。不再是零星的、被逼无奈的迁徙,而是出现了“呼朋唤友、结社联保”式的集体迁移潮。
整个村子、整个宗族,在德高望重的族长或胆识过人的乡勇带领下,变卖微薄家产,集资租用海船,浩浩荡荡驶向台湾。鸡笼、淡水、台南(此时明人多称大员)等港口,迎来了远比上一年更多的人口。
这股突如其来的、持续不断的人口外流,很快在东南沿海产生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最先感受到寒意的是那些昔日高高在上的地主士绅。
泰昌四年春耕时节,他们愕然发现,往年挤破头来争抢佃租的农户少了,田间地头忙碌的身影稀疏了。
原本佃户为了租到田地,不得不接受高达五六成甚至七成的地租,如今,他们却惊讶地发现,即便将地租降到四成,前来应租的人也寥寥无几。
“人都跑到那个什么台湾去了!”地主黄老爷气得摔碎了心爱的茶盏。
他派管家去催租,却发现王小六那样的硬骨头走了,剩下的佃户腰杆似乎也硬了些,竟敢跟他讨价还价。
城镇里的工坊主和商户也遇到了同样的烦恼。
码头搬运的力夫、织坊的织工、营造的工匠……人手突然紧张起来,工价眼看着往上涨。
以往一个大钱能让人干一天的活,现在不出三个大钱,根本找不到熟练工。
那些原本被视为“贱业”、可以随意压榨的底层劳力,突然有了选择——与其在这里受气,不如去海外博一个属于自己的田产和未来。
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撬动东南沿海延续了数百年的生产关系。
地主和士绅们不得不开始面对一个前所未有的窘境:要么继续提高佃户的分成比例,降低地租以留住人力;要么提高工钱,改善待遇以招募工人。
他们的利润空间被压缩,哀叹之声、上书抗议“与民争利”、“虚耗内地”的奏疏开始零星出现。
然而,这股移民潮的背后,是皇帝默许、军方执行、海商推动的合力,势不可挡。它像一条贪婪的巨蟒,不断吞噬着东南沿海过剩的、同时也是最不安定的人口,将他们转化为开拓台湾、巩固海疆的有生力量。
消息传回北京,朱常洛看着关于东南人口流动和地租工价变化的密报,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台湾的开拓,不仅仅是为帝国增添了一块疆土,更像是一剂外敷的良药,开始缓解帝国肌体内部那顽固的“内卷”脓疮。他提笔,在关于请求抑制移民的奏疏上,只批了两个字:
“缓议。”
除此之外,人口外流还带来另一个好处,那就是那些原本以廉价劳动力为主的织坊,为了完成约定好的订单,哪怕是出高价也招募不到足够的人手。
被逼无奈之下,他们不得不咬着牙,升级改造自己的纺织工具,引进大明皇家商行更先进,效率更高的水力纺纱设备。
虽然引进大明皇家商行的设备每年都要给皇家缴税,可是水力纺纱设备的产量更高,而且也更加节省人力和时间,这些原本顽固的织坊老板们,很快就获取了更多的利润,也逐渐相信并支持大明皇家商行的先进设备。
先进生产设备的应用,也更进一步推动大明各地对更加先进生产工具的研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