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城内,皇帝行营。
烛火通明,映照着朱常洛略显疲惫,同时又带着亢奋的面容。与城外后金大帐内的压抑不同,此处虽也凝重,却洋溢着一种历劫重生、胜利在望的振奋。
孙承宗、袁可立、黄嘉善、李守锜、秦良玉五位军事内阁大臣,戚金、曹文诏、负伤仍坚持在场的卢象升,还有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等人聚集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和金疮药气息,诉说着这两日守城的惨烈。
秦良玉一身染血戎装,虽面有倦色,但声音依旧沉稳有力:“陛下,诸位大人。经初步统计,我守城各部伤亡皆已过半。京营新军三旅、四旅,可战之兵仅余五成;川浙兵与末将本部白杆兵,伤亡亦近四成。”
她的声音顿了顿,目光转向一旁坐着的戚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戚金将军所率戚家军教官团,为堵缺口,鏖战最烈,将士……十不存三,已失七成战力。”
秦良玉继续道:“臣斗胆建议,戚家军余部应立即撤下城墙休整,以为我大明新军保留火种。其余各部,虽伤亡惨重,然士气可用,依目前态势,按再坚守一日,绝无问题!”她的话语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心。
此言一出,帐内众人无不为之动容。戚家军威名赫赫,这批教官更是新军之胆魂,他们的巨大损失,无疑是帝国的重大创伤。
戚金本人面色沉静,仿佛无动于衷,但那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指节,暴露了他内心的激荡。
不过他还是跪下坚持着说:“为护卫陛下安全,戚家军万死不辞,愿为陛下战至最后一人。”
朱常洛也十分感动,也十分心疼戚家军教官团的损失,连忙上前扶起戚金道:“老将军辛苦了!明日戚家军教官团务必全部撤出战斗,一定要为我大明新军留下种子,朕准秦良玉所奏道,此事不必再议。这是朕的将令!”
随后朱常洛又看向兵部尚书黄嘉善。
黄嘉善会意,连忙上前道:“陛下!各路勤王大军明日均可抵达救驾!山海关袁崇焕部五万关宁铁骑,已至百里之外;京营新军一旅已潜行至敌后;登莱孙元化部新军亦逼近天津卫;满桂将军更已出塞,兵锋直指喜峰口!四路大军,合围之势已成!臣恳请陛下,即刻下令,收网擒狼,将努尔哈赤老酋困杀于蓟州城下!”
地图上,代表明军的箭头已经对蓟州的后金大军形成合围,形势一片大好。
朱常洛眼中精光一闪,猛地站起身,连日坚守的疲惫似乎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即将奠定胜局的豪情。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下达那期待已久的全军出击命令——
“报——!”
一声急促的传报声打断了他的话语。一名风尘仆仆的传令兵疾奔入帐,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惊疑:
“启禀陛下!城外建奴大营异动!灯火频繁,人马喧嚣,似……似在收拾营帐,装载辎重,有拔营撤退之象!”
“什么?!”朱常洛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错愕与难以置信。
“再探!务必查明建奴真实意图!”秦良玉反应极快,立刻沉声下令。
帐内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方才的振奋被一种不确定的焦虑取代。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着进一步的消息。
不久,第二批、第三批夜不收(侦察兵)回报的消息接踵而至,确认了后金军正在大规模集结,后卫部队已经开始焚烧无法带走的物资,撤退意图明显无疑。
努尔哈赤要跑!
这个消息让在场的将领们瞬间激动起来。
“陛下!”戚金第一个站出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老酋欲遁,此天赐良机!臣请率戚家军残部出城追击,必不使虏酋轻易逃脱!”尽管部下损失惨重,但军人的血性让他无法坐视战机流失。
“末将愿往!”曹文诏抱拳请命,虎目圆睁,“建奴新败,士气低落,我军衔尾追击,必能扩大战果!”
连肩膀上裹着厚厚绷带的卢象升也挣扎着起身:“陛下,建奴仓促退兵,阵脚必乱,臣虽负伤,仍可提刀上马,愿为前锋!”
将领们群情激昂,纷纷请战。在他们看来,敌军攻城受挫,士气受损,如今慌忙撤退,正是趁势掩杀,一雪前耻的大好机会。若能重创甚至留下努尔哈赤的主力,此战将不仅是守城之胜,更是足以改变国运的旷世奇功!
朱常洛的心跳也骤然加速。出击吗?或许真能如将军们所言,取得更大的胜利……努尔哈赤的主力若被歼灭于此,辽东则定!
然而,他目光扫过地图,看到那代表后金军的标记虽然后撤,却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标注着“交替掩护”,看到李永芳的汉军旗在断后设疑……史书上和现实中,努尔哈赤用兵狡诈的形象瞬间涌入脑海。
巨大的诱惑与极度的谨慎在他心中激烈交锋。
他缓缓坐回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目光深沉。帐内所有人都注视着他,等待皇帝的最终决断。
终于,朱常洛抬起头,眼中的冲动已然褪去,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超越年龄的沉稳。
“诸卿忠勇,朕心甚慰。”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然,穷寇莫追,归师勿遏。努尔哈赤用兵老辣,岂会不留后手?此番撤退,看似仓促,实则井然有序,必有精兵强将殿后,或许这也是他的一个诡计。”
他顿了顿,看向请战的将领,特别是伤痕累累的卢象升和面色苍白的戚金:“我军血战两日,已是强弩之末,将士疲惫,凭城尚可一战,若出城野战……八旗铁骑之锋锐,诸位当比朕更清楚。此非怯战,实乃保全胜利果实,避免无谓牺牲。”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黄嘉善和孙承宗身上:“传朕旨意,令各路勤王兵马,依原定计划,稳扎稳打,步步紧逼,不必强行拦截。”
战争实在是太残酷了,朱常洛知道自己的军队目前仍旧无法同八旗兵马进行野战,更何况他们都是精锐的骑兵。该死的努尔哈赤居然如此狡猾,只需要再等待一晚上,自己这方就能全数将其围起来,到时候就算打不死他,也能扒掉他的一层皮来。
朱常洛望向帐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正在远遁的敌军,语气带着一丝遗憾,但还是不甘心道:
“命令各军联合在一起,仍以秦将军为帅,缓慢对其进行追击,不可分兵浪战!同时飞鸽传书袁崇焕派遣精锐骑兵突袭其粮草补给地三屯营,务必焚烧其粮草,使其大军在败退之时无粮可用,绝不给让努尔哈赤轻松逃走的机会。”
朱常洛的手重重地点在了地图上三屯营的位置。
命令下达,帐内请战的将领们虽心有不甘,但细思之下,也知皇帝所言确是老成持重之策。凭城内这些疲惫之师,贸然出城追击士气未完全崩溃、且野战能力极强的八旗主力,胜负难料,甚至可能被反噬。
朱常洛的选择,看似放弃了扩大战果的机会,却牢牢握住了已经到手的胜利,避免了任何可能出现的逆转。这份在巨大诱惑面前的冷静与克制,让孙承宗、袁可立等老臣暗自点头。
蓟州城头,守军看着城外后金军营地的火光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一场惊天动地的攻防战,以努尔哈赤的果断撤退和朱常洛的谨慎放行,暂时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