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诏狱,破重围,林晏以一身伤痕换得余尘一线生机。然而,皇城追索的天罗地网已张,风雪载途,前路未卜。在生死边缘的逼仄角落里,旧恨与新伤交织,沉默比刀锋更利。当体温成为唯一的热源,当信任在呼吸间摇摆,这场雪夜逃亡,淬炼的是求生之志,亦是渐次瓦解的心防。
寒意是刺骨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四肢百骸。余尘是在一种剧烈的颠簸和深入骨髓的冷痛中恢复意识的。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还有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喘息——不属于他自己,来自那个正背负着他狂奔的人。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先是模糊一片,随即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茫茫的雪白,以及近在咫尺的、被汗水和雪水浸透的玄色衣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冷冽的空气,不容抗拒地钻入他的鼻腔。
是林晏。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诏狱的阴冷、刑具加身的痛楚、濒死之际的绝望……然后是他,林晏,如同撕裂黑暗的一道闪电,浴血而来,那双总是沉静或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眸,在那一刻只剩下焚尽一切的疯狂与决绝。
他真的来了。在家族倾覆、自身难保的绝境里,他还是来了。
余尘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沙哑的气音。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涸得厉害。
“别动。”林晏的声音立刻响起,低沉、嘶哑,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却又异常紧绷,“我们还没安全。”
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余尘一眼,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辨识前路和躲避追兵上。余尘能感觉到他背部肌肉的僵硬,以及每一次落脚时,那微不可查却无法完全掩饰的趔趄。
他受伤了。而且不轻。
余尘不再试图说话,只是静静地伏在他背上。这个视角,能清晰地看到林晏的侧脸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下颌处还有未干的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敌人的。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顷刻间又被体温融化,顺着脸颊滑落,像是泪水,但余尘知道,那不是。
曾经的林晏,是京城最耀眼的少年权贵,仪态风流,举止从容。何曾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发冠早已不知掉落何处,墨发凌乱地贴在额际,衣衫破损,满身血污,在风雪中背负着一个“钦犯”,如同丧家之犬般逃亡。
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这个认知让余尘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胀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前世师门惨死的画面与方才狱中林晏不顾一切的身影疯狂交织,林惟正那句“他知情”的毒刺仍在心中作痛,可眼下这具温暖、坚实、正为他撑起一方天地的脊背,又如此真实。
信任与怀疑,如同冰与火,在他体内激烈交战。
林晏的脚步猛地一顿,身体瞬间紧绷到极致。他迅速侧身,隐入一道废弃宅院残破的墙壁阴影里,同时用手紧紧捂住了余尘的口鼻,将自己的呼吸也压到最低。
余尘立刻领会,屏住呼吸。
杂沓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兵士的呼喝:“仔细搜!他们受了伤,跑不远!每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火光透过残垣断壁的缝隙映照进来,明明灭灭地打在林晏脸上。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盯着外面的动静,那是一种全然的戒备和野兽般的警惕。余尘甚至能听到他胸腔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一声声,敲打在自己的背脊上。
追兵的声音在附近徘徊了片刻,似乎是在争论该往哪个方向追,最终,脚步声渐行渐远。
直到火光彻底消失,周围只剩下风雪声,林晏才缓缓松开了捂住余尘的手,但身体依旧紧绷,仔细聆听了半晌,确认危险暂时解除,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这一松懈,他身形猛地晃了一下,险些栽倒,连忙用手撑住冰冷的墙壁。
“你……”余尘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
“无妨。”林晏打断他,声音依旧低哑,带着刻意压抑的痛楚,“一点小伤。”
他试着重新背稳余尘,继续前行,但这一次,余尘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右腿的不自然,以及那瞬间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放我下来。”余尘说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的腿需要处理。”
林晏沉默了一下,没有坚持。他知道自己的状态已经快到极限,继续强行负重前行,只会成为拖累。他小心地将余尘放下,让他倚着墙壁坐下。
这是一个几乎半塌的院落,勉强能遮挡些风雪。林晏迅速检查了一下周围环境,确认暂时安全后,才靠着余尘对面的墙壁滑坐下来,脸上是无法掩饰的疲惫。
雪光映照下,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右腿的裤管已经被暗红色的血液浸透,凝固的血痂和新的鲜血混合在一起,看起来触目惊心。
余尘的目光落在他的伤腿上,心又沉了几分。他记得在诏狱突围时,林晏为了替他挡下侧面劈来的一刀,用身体硬生生撞开了那个侍卫,当时似乎就听到了利刃划破皮肉的声音。
“是因为我。”余尘低声说,不是疑问,是陈述。
林晏没有回答,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简陋的水囊和一小卷相对干净的布条——显然是从死去的追兵身上搜罗来的。他先是将水囊递给余尘:“喝点水。”
余尘没有客气,接过喝了一小口,冰冷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他将水囊递回。
林晏却没有喝,而是开始处理自己腿上的伤口。他咬咬牙,撕开黏在伤口上的布料,露出深可见骨的刀伤。寒冷让血流速度减缓,否则他恐怕早已失血过多。他拿起水囊,小心翼翼地冲洗伤口,冰冷的雪水刺激着皮肉,让他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硬是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痛哼。
余尘看着他笨拙而艰难的动作,那伤口的位置他自己根本无法妥善包扎。沉默片刻,余尘挣扎着站起身,踉跄地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我来。”
林晏动作一顿,抬眼看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迟疑,最终化为一片沉寂。他将布条递了过去。
余尘蹲下身,接过布条和水囊。他的动作因为虚弱和寒冷而有些颤抖,但却异常专注和仔细。他清理掉伤口周围的污秽,然后用布条一圈一圈,尽可能紧密地包扎起来。过程中,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风雪呼啸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隔着冰冷的布条,余尘能感受到林晏腿部肌肉因为疼痛而产生的细微痉挛。他能看到林晏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前世,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为这个身份的人处理伤口。今生,更不曾预料,会在如此情境下,做这样的事。
“为什么?”包扎完毕,余尘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低着头,看着地上洁白的积雪,轻声问道。这个问题包含了太多:为什么不顾一切来救他?为什么明明自身难保还要做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让他如此难以决绝地恨下去?
林晏靠在墙上,仰头看着灰蒙蒙的、不断飘落雪花的天空,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雪吹散:“我不知道。”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只是单纯地陈述某种无法理解的本能:“当我得知他们要对你不利的时候……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念头——你不能死。”
“至于家族,前途,性命……”他扯出一个近乎惨淡的笑容,“当时,来不及想。”
余尘抬起头,撞进林晏望过来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了平日里的深沉算计,也没有了面对林惟正时的愤怒挣扎,只剩下一种近乎纯粹的疲惫,以及一种余尘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哀伤。
“林惟正说的……”余尘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声音艰涩,“关于当年,你……”
“我并非毫不知情。”林晏打断他,目光没有回避,坦然而痛苦,“那时我在皇城司,职位不高,确实参与了那次行动的外围布防。但我并不知道目标是玄机阁,更不知道那是……你的师门。直到事后,我才隐约察觉异常,但一切已成定局。”
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悔恨:“我知道,无论知情多少,参与便是罪。这笔债,我欠你的,永远也还不清。”
这不是林惟正那种充满恶意的离间,而是林晏带着悔罪的坦诚。它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余尘心中那块名为仇恨的坚冰。
余尘沉默着。他知道,林晏没有必要在此刻撒谎。而且,若他真如林惟正所说那般居心叵测,又何必拼死来救一个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棋子”?
信任的裂痕,似乎在无声无息中,被这雪夜里的坦诚和牺牲,填补了一点点。
“还能走吗?”余尘转移了话题,声音依旧冷淡,但少了些许锋芒。
林晏试着动了动伤腿,眉头紧蹙,但还是点了点头:“必须走。这里不能久留。”
他撑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余尘也站了起来,虽然虚弱,但休息片刻并补充水分后,恢复了些许力气。
林晏看着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前面路滑,我扶你。”
这一次,余尘没有拒绝。他将手递了过去。林晏的手冰冷,却异常有力,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传递过来一种支撑的力量。
两人相互扶持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再次没入茫茫风雪之中。身影在雪地上留下两行交错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雪花覆盖。
前路依旧凶险,追兵未退,伤口疼痛,身心俱疲。但在这绝望的逃亡路上,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悄然改变。冰冷的雪夜里,依靠着彼此的体温,两颗布满伤痕的心,似乎在缓慢地、艰难地,向着微弱的光亮靠近。
风雪依旧,但天地间,仿佛不再只有彻骨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