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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像墨汁一样浓稠,黑得令人窒息,仿佛永远也不会消散。余府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只有那铜壶滴漏发出的清脆滴答声,有节奏地响着,在这万籁俱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而在这静谧的氛围中,还夹杂着榻上之人那不安的呼吸声,时断时续,让人听了心生怜悯。

素色的帐幔之内,余尘的身体在入夜后突然发起了高烧,体温急剧上升,原本就苍白的脸颊此刻更是泛起了一层不正常的潮红,宛如熟透的苹果。他的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浅短,仿佛每一次呼吸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林晏静静地坐在榻边的矮凳上,他的身旁只有一盏孤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了这一小块地方。他的手中握着一块湿哒哒的帕子,这块帕子已经不知道被他换过多少次了。他轻柔而专注地擦拭着余尘滚烫的额头、颈侧和手心,仿佛余尘是一件易碎的珍宝,稍有不慎便会破碎。

“水...”余尘无意识地呓语,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林晏立即放下帕子,端起早已备好的温水,用银勺一点点润湿他的嘴唇。水滴顺着干裂的唇纹渗入,余尘本能地吞咽着,喉结艰难地滚动。

“慢些喝。”林晏低声安抚,一手稳稳托着他的后颈,一手耐心地喂水。

喂完水,他重新浸湿帕子,折叠整齐后敷在余尘额上。烛光摇曳,在帐幔上投下晃动的人影,如同此刻余尘不安的心绪。

自黄昏起,余尘的高热便反复不退。周院使傍晚来诊时,面色凝重地告诉林晏,这是心脉受损后的必然反应,体内正气与病邪相争,故而发热。只要能熬过这一夜,汗出热退,便是好转的迹象;若不能...

林晏不敢再想下去。

他凝视着余尘痛苦的面容,那双总是清冷如寒星的眼眸此刻紧闭着,长睫不时颤抖,仿佛在抵御着什么可怕的梦魇。

“冷...”余尘忽然蜷缩起来,即使盖着厚厚的锦被,仍止不住地战栗,“好冷...”

林晏急忙探手入被,摸到他中衣已被冷汗浸透,冰凉黏腻地贴在身上。他立刻唤来守在门外的阿青,取来干净的中衣和被褥。

“帮我扶着他。”林晏对阿青道。

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替余尘更换了湿衣。在这个过程中,余尘一直不安地挣扎着,口中喃喃着模糊不清的词语。林晏俯身细听,只隐约捕捉到“不要”、“离开”几个支离破碎的音节。

换好衣物,林晏重新为他盖好被子,又添了一个手炉塞进被中。然而余尘的颤抖并未停止,反而愈加剧烈。

“贡院...好冷...”他的呓语忽然清晰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寒意,“炭火...炭火是湿的...点不着...”

林晏的手猛地一顿。

贡院?那是科举考场。余尘是六年前的状元,当年以弱冠之龄一举夺魁,轰动京城。那样风光无限的往事,为何在梦魇中竟是如此寒冷痛苦的记忆?

夜已深,四周静谧得如同一片辽阔的海洋,无边无际。烛光摇曳,烛泪如泣,一滴滴堆积起来,宛如凝固的愁思。余尘的梦魇却越来越深,仿佛陷入了一个无法挣脱的漩涡。

额头上的帕子很快就被他体内的高热所蒸腾,变得温热潮湿。林晏坐在床边,不厌其烦地更换着帕子,同时轻声细语地安抚着余尘,尽管他心里清楚,处于昏睡中的人未必能够听见他的话语。

然而,就在林晏以为余尘会一直这样沉睡下去的时候,突然间,余尘的嘴唇微微颤动,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呼唤:“父亲……”

这声音轻得如同羽毛飘落,却在林晏的心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从未听过余尘用这样的语气叫过任何人,那里面包含着一种孺慕和期盼,是他从未在余尘身上感受到过的。

“那篇《刑赏忠厚之至论》……您看看……若能得您一顾……”余尘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在梦中与父亲对话。林晏的心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认识余尘已经有七年之久,却从未听他提起过自己的家人。

林晏只知道余尘出身于江南的寒门,自幼便失去了母亲,是由父亲独自一人抚养长大的。而余尘的父亲,在他中举之后不久便病逝了,未能亲眼见到儿子后来的金榜题名,这无疑是余尘心中最大的遗憾。

那篇《刑赏忠厚之至论》,林晏是知道的。那是余尘参加会试时的应试文章,后来被刊印成册,在士林间广为传颂。文中论述刑罚与奖赏皆应以忠厚为本,字字珠玑,见解独到,被主考官誉为“十年难得一见”的佳作。

谁能想到,这样一篇让无数文人墨客击节赞叹的文章,它的作者在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不过是父亲的一句肯定。

“孩儿...孩儿写得可好?”梦中的余尘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渴望父爱的少年,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随即又转为失望的低语,“您...您还是不愿看吗...”

林晏握着他的手,只觉得那指尖冰凉,与滚烫的额头形成残酷的对比。他无法想象,当年那个孤身赴京赶考的年轻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那篇锦绣文章,又是如何在金榜题名后独自承受至亲已逝的悲痛。

“余尘,你写得很好。”林晏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的文章,天下人都看到了,圣上也赞不绝口。你是当之无愧的状元,是余家的骄傲。”

他不知道这些话语能否穿透梦魇,抵达余尘痛苦的深处,但他必须说出来。

余尘的呼吸似乎平稳了片刻,但很快又变得急促起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几乎掐痛了林晏的手掌。

“不...不要走...”他的声音忽然充满惊恐,比刚才提及贡院和父亲时更加慌乱无措,“晏娘...别走...这一次...我护得住...我一定护得住...”

林晏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晏娘?

这是在唤他吗?可为何是这般亲昵的称呼?又为何带着如此深切的恐惧与悔恨?

“别跳...河水太冷了...”余尘的声音破碎得几乎不成调,仿佛在目睹什么可怕的场景,“我求你...回来...”

林晏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窜起。他从未见过余尘如此失态,即使在最危险的朝堂争斗中,余尘也总是冷静自持,仿佛没有什么能动摇他的心志。

可此刻,在这个深沉的梦魇中,他口中呼唤着“晏娘”,声音里的绝望与痛苦几乎要满溢出来,仿佛曾经眼睁睁地看着重要的人在眼前消失,而自己无能为力。

烛火轻轻爆了个灯花,将林晏从震惊中唤醒。

他凝视着余尘痛苦的面容,那些碎片化的呓语在他脑海中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而令人心碎的故事:一个在贡院中受冻的寒门学子,一个渴望父亲肯定的少年,一个眼睁睁看着重要之人离去而无能为力的绝望之人。

这些是否就是余尘内心深处从未示人的伤痕?是否就是他总是与人保持距离、将所有情感压抑在冷静外表下的原因?

“晏娘...对不起...”余尘的呓语带着哽咽,“若我当年...早日高中...若我...”

话语断断续续,却如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在林晏心上。他不知这“晏娘”究竟是何人,是真实存在的过往,还是高烧催生出的幻觉?但他能感受到余尘字字句句中那刻骨的悔恨与痛楚。

泪水无声地滑落林晏的脸颊,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他为那个在贡院中受冻的少年心痛,为那个得不到父亲肯定的孩子心痛,更为这个背负着沉重过去、独自承受一切的挚友心痛。

他终于明白,余尘那异于常人的坚韧与冷静,并非天性使然,而是在一次次失去与伤痛中磨砺出的外壳,保护着内里那个从未停止疼痛的灵魂。

“余尘,听着,”林晏俯身,在余尘耳边坚定而清晰地低语,“我在,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这次换我守着你,再也不走了。”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不知是要安抚梦魇中的余尘,还是要说服自己那颗因心疼而颤抖的心。

“晏娘在这里,不会跳河,不会离开。”他继续说着,尽管不知这样的回应是否合适,但他直觉地感到,这是余尘最需要听到的承诺,“你护得住,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奇迹般地,在他一遍遍的安抚下,余尘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急促的呼吸也变得平缓。那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仿佛梦魇中的痛苦终于得到了些许缓解。

林晏不敢停下,继续用湿帕为他擦拭,继续在他耳边低语。那些他从未说出口的关怀与理解,在这个无人打扰的深夜里,化作一句句温柔的呢喃,萦绕在素帐之内。

“你不是一个人,余尘。”他轻声道,“从今往后,你再也不必独自承受一切。你的伤痛,我与你一同分担;你的重担,我与你一同肩负。”

窗外,更漏指向三更天。夜色正浓,而守护仍在继续。

余尘的呼吸逐渐平稳,但高热仍未退去。林晏摸了摸他的额头,依然烫得吓人。周院使留下的药已经煎好,但余尘昏睡不醒,根本无法服药。

“余尘,醒一醒,该吃药了。”林晏轻轻拍着他的脸颊,试图唤醒他。

余尘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眼神涣散而无焦距,很快又闭上了。

林晏蹙眉思索片刻,忽然有了主意。他端起药碗,自己含了一口苦涩的药汁,然后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渡入余尘口中。

这个举动太过亲密,让林晏的脸颊微微发烫。但他顾不得这许多,只一心想着要让余尘把药喝下去。

一口,两口...他极有耐心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碗中的药汁见了底。有些药汁从余尘嘴角溢出,林晏便用帕子轻轻拭去。

喂完药,他又含了清水,以同样的方式帮余尘漱口。在这个过程中,余尘一直很安静,仿佛潜意识里知道这是在帮他,乖顺得让人心疼。

做完这一切,林晏已是满头大汗。他怔怔地看着余尘的睡颜,回想起刚才那个不得已的亲密举动,心跳不禁快了几拍。

他与余尘相识七载,一直是君子之交,彼此敬重,从未有过这般越界的接触。然而在今晚,在目睹了余尘最脆弱的模样后,那道无形的界限似乎正在模糊。

“大人,您去歇息片刻吧,这里让小的来守着。”阿青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小声劝道。

林晏摇摇头,“不必,我守着他。你去准备些热水和干净布巾,待他出汗后需要擦洗。”

阿青看着林晏坚定的神色,知道劝不动,只得应声退下。

室内又恢复了寂静。林晏重新在榻边坐下,目光落在余尘脸上,思绪却飘向了远方。

他想起了很多过去的片段:余尘在朝堂上与人争辩时那锐利如刀的眼神;余尘在翰林院深夜秉烛疾书时那专注的侧影;余尘在面对政敌诋毁时那不屑一顾的冷笑...

那些画面中的余尘,总是强大、冷静、不可动摇。而今晚,他看到了这坚强外壳下的另一面:脆弱、孤独、满是伤痕。

这两种形象在他脑海中交织,最终融合成一个更加完整、更加真实的余尘。一个会用冷漠保护自己的余尘,一个渴望温暖却不敢靠近的余尘,一个背负着沉重过去却依然前行的余尘。

林晏轻轻握住余尘的手,那手心依然滚烫,但已不再像刚才那样紧绷。

“无论你经历过什么,”他低声道,“无论你心中藏着多少伤痛,你永远是我认识的那个余尘——正直、坚韧、值得敬重。”

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投在素帐上,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四更时分,转机终于来临。

余尘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先是点点滴滴,随后汇成细流,顺着鬓角滑落。林晏急忙用布巾擦拭,发现那汗水起初是黏腻的,后来逐渐变得清爽。

高热正在退去。

“水...”余尘再次呓语,但这次的声音明显清晰了许多,带着真实的渴求。

林晏连忙倒水,扶起他,将茶杯递到他唇边。余尘半睁着眼,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喉结规律地滚动。

喝完整整一杯水后,他似乎清醒了一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最后目光落在林晏脸上。

“我...怎么了?”他的声音依然虚弱,但已不再破碎。

“你发高热,梦魇不断。”林晏简单解释,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欣慰地发现温度确实降下来了,“现在感觉如何?”

余尘闭目感受了一下,“浑身无力,但...不那么难受了。”

林晏长舒一口气,多日来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他帮余尘擦拭着身上的汗水,换上干爽的中衣,每一个动作都轻柔而熟练。

在这个过程中,余尘一直安静地配合着,但林晏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始终跟随着自己,带着某种复杂的探究。

“我...梦中可曾说了什么?”待林晏忙完,重新坐下时,余尘忽然问道,声音里有一丝几不可察的紧张。

林晏动作微顿,抬眼看他。烛光下,余尘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只是在那清明之下,藏着些许不安。

那些关于贡院、关于父亲、关于“晏娘”的呓语在林晏脑海中回荡,但他只是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不过是些高热中的胡话,听不真切。”

他看到了余尘眼中一闪而过的释然,心中不禁一阵酸楚。余尘是如此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那些伤痛,不愿让任何人窥见。

“周院使说,汗出热退便是好转的迹象。”林晏转移了话题,“你再休息片刻,天亮后还需再服一剂药。”

余尘点点头,重新躺下,但目光依然没有离开林晏。在跳动的烛光中,他的眼神有些朦胧,仿佛透过林晏在看别的什么。

“谢谢你。”许久,他轻声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林晏微微一笑,“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余尘闭目不语,但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五更鼓响,天光微亮。

黎明的曙光透过素帐,为室内的一切镀上一层柔和的灰白色。烛火即将燃尽,烛泪堆叠如小山,记录着这个不眠之夜的漫长。

余尘的呼吸已经变得平稳绵长,真正陷入了沉睡。这一次,他的面容安详,不再有梦魇的困扰,仿佛那些纠缠他的鬼魅终于在曙光来临前退散。

林晏轻轻掀开帐幔,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带着雨后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庭院中的芭蕉叶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在微明的天光下闪闪发亮。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然而林晏的心中却无法平静。余尘那些碎片化的呓语依然在他脑海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拼图,拼凑出一个他从未了解的余尘。

那个在贡院中受冻的寒门学子,那个渴望父亲肯定的少年,那个眼睁睁看着“晏娘”跳河而无能为力的绝望之人——这些形象与朝堂上那个冷峻刚硬的余御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让林晏对挚友有了全新的认识。

他回想起这些年来余尘的种种异常:对寒气的异乎寻常的畏惧;对底层官员和百姓超乎寻常的体恤;对功名利禄那种近乎刻意的疏离...原来这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是他从未深究。

“大人,早膳备好了。”阿青在门外轻声通报。

林晏回过神,轻轻关上窗户,以免晨风惊扰了余尘的安睡。“我就来。”他低声道,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榻上沉睡的人。

余尘的睡颜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宁静,仿佛昨夜那个在梦魇中挣扎痛苦的人只是林晏的幻觉。但林晏知道,那不是幻觉。那些深埋在余尘心底的伤痛是真实存在的,只是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封锁在无人可见的深处。

而如今,林晏已经窥见了一角。这让他对余尘的敬佩中,又添了万千怜惜。

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内室,带上房门。在门外,他停下脚步,对守候在那里的阿青和赵妈吩咐道:“让大人好生休息,若非他自行醒来,莫要打扰。药膳一直温着,待他醒后立即送来。”

“是。”两人齐声应道。

林晏点点头,向膳厅走去。他的步伐依然沉稳,但内心却波涛汹涌。余尘无意中透露的过往,让他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也让他对那颗坚韧灵魂下深藏的伤痕有了更痛彻的理解。

晨光熹微中,新的一天开始了。但对林晏而言,一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他对余尘的感情,在经历了这个漫长夜晚后,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友情,而是混合了敬佩、怜惜、理解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守护欲的复杂情感。

而这种情感,将如何影响他们未来的关系,林晏尚不得而知。他只知道,从今往后,他再也无法以从前的目光看待余尘,再也无法对他的伤痛视而不见。

梦回孤影寒窗下,终有一盏灯,愿意为他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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