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骨的冰寒,如同沉重的铅衣,死死裹缚着叶轩的每一寸筋骨。老酒鬼灌入的那半壶“寒髓醉仙酿”,如同在他体内筑起了一道极寒的堤坝,强行压下了冰魄玉髓的反噬与龙魂火种的暴动。代价是身体彻底陷入了一种僵硬的、介乎于生死之间的沉重状态。他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胸腔深处被冰封的龙魂火种,带来憋闷欲炸的窒息感。左半边身体覆盖着幽蓝的冰晶,右半边皮肤下的赤金血管虽不再灼热跳动,却依旧隐隐散发着不祥的高温。唯有那双布满血丝、凝结着冰霜的眼睛,还能艰难地转动,死死盯着那层包裹着林雨菲的冰火茧蛹。
茧蛹安静,散发着微弱而稳定的冰蓝与赤金交织的光晕。那是雨菲最后的堡垒,也是无声流逝的生命沙漏。老酒鬼冷酷的预言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叶轩被冰封的意志——寒髓醉的压制是暂时的,当这股外力消散,被强行禁锢的龙魂火种必将迎来更恐怖的反噬!届时,冰火彻底失衡爆发,他与茧中的雨菲,都将化为灰烬!
时间!每一息都弥足珍贵!他必须在地心炎魄的踪迹显现前,先找到压制体内冰魄玉髓反噬、为龙魂火种找到平衡支点的“冰魄玉髓”!
“寒鸦渡…三千里…破船…姓陈…”老酒鬼最后那如同呓语般的指引,成了他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不知用了多久,耗尽了多少次从骨髓深处榨出的最后一丝气力,叶轩终于将自己僵硬沉重的身体,一寸寸地挪到了林雨菲的光茧旁。他无法抱起她,只能将那层散发着微温与寒意的奇异茧蛹,艰难地、用布条层层缠绕,背负在自己同样被冰霜覆盖的背上。
茧蛹冰冷坚硬,却又带着一丝雨菲残存的微弱生命气息,如同背负着一座即将熄灭的灯塔,一座沉重的希望之墓。
一步,一步。
每一步都像是拖着万钧冰山在泥泞中跋涉。玄冰龙骨的力量在体内死寂地流淌,只提供着最基础的支撑,每一次迈步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细微呻吟和被冰封龙魂的无声咆哮。幽蓝的冰霜覆盖着他的肩背,与茧蛹散发的寒气交融,在他身后拖曳出长长的、冰冷的轨迹。
暴雨早已停歇,但葬龙山脉的余威犹在。山路崎岖泥泞,怪石嶙峋如鬼牙。叶轩背着茧蛹,如同一个移动的冰雕墓碑,在死寂的山林中穿行。饥饿、干渴、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火对冲的潜在剧痛,如同无数条毒蛇,时刻啃噬着他残存的意志。他只能凭借玉佩中那幅缓缓流转的星图,以及心中那点微弱的、指向北方的感应,麻木地前行。
三千里路云和月,在濒死者的脚下,被拉长成了一场没有尽头的酷刑。
不知走了多少天,当叶轩感觉自己最后一丝力量即将被沉重的冰寒彻底冻结时,一片无边无际的、翻滚着灰白色雾气的辽阔水域,终于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寒鸦渡!
这里没有阳光。天空永远被一层铅灰色的、厚重低垂的阴云笼罩,光线昏暗如同黄昏。浑浊的灰白色雾气如同活物般在水面上翻滚、涌动,遮蔽了视线,只能听到低沉的水流声和某种若有若无、如同无数窃窃私语汇聚而成的诡异呜咽。空气湿冷粘稠,带着浓重的、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的腐烂水腥气和淡淡的硫磺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冰冷的湿棉花,令人窒息。
岸边,是黑色的、布满滑腻苔藓的泥滩。泥滩上,歪歪斜斜地插着一些早已腐朽的、挂着破烂渔网的木桩,几只羽毛黯淡、眼珠赤红的巨大寒鸦,如同石雕般栖息其上,发出几声嘶哑难听的“嘎嘎”声,在死寂的雾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目光所及,水雾深处,隐约可见一些巨大而扭曲的黑影,如同搁浅的巨兽骸骨,又像是倾覆的巨船残骸,沉默地矗立在雾海之中,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荒凉与不祥。
这里不像人间的渡口,更像是通往幽冥的阴阳界!
叶轩背着沉重的茧蛹,拖着僵硬的身体,一步一陷地踏入冰冷的泥滩。冰霜覆盖的靴子踩在滑腻的黑泥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几只寒鸦被惊动,扑棱着翅膀飞起,赤红的眼珠冷冷地扫过这具移动的“冰雕”,发出几声嘲弄般的嘶鸣,随即消失在浓雾深处。
没有码头,没有栈桥,只有一片死寂和望不到边际的灰白雾海。
路在何方?船在何处?
就在叶轩茫然四顾,体内被压制的冰寒与躁动再次蠢蠢欲动之际——
“嘎吱…嘎吱…”
一阵极其轻微、仿佛朽木摩擦的声响,穿透了厚重的雾气,从左侧不远处的雾霭深处传来。
叶轩循声望去。只见浓雾如同帷幕般缓缓向两侧分开些许,露出一小片相对清晰的浑浊水面。水边,一块半沉在淤泥里的巨大、布满藤壶和裂痕的黑色礁石旁,竟真的系着一条…船?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船!
它更像是一堆勉强拼凑起来的巨大朽木。船身歪斜扭曲,布满了虫蛀的孔洞和深色的、如同血迹干涸后的污渍。船板早已腐朽发黑,缝隙里顽强地生长着灰绿色的水藻。没有桅杆,没有风帆,只在船头的位置,插着一根光秃秃的、顶端挂着一盏破旧白纸灯笼的竹竿。灯笼里,一点幽绿色的火苗无声地跳动着,散发出惨淡而冰冷的光晕,成为这灰白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光源。
一个枯瘦佝偻的身影,如同礁石上附生的藤壶,蜷缩在船尾。他穿着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沾满油污和泥垢的破旧蓑衣,头上戴着一顶同样破烂的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干瘪的下巴和几缕灰白的胡须。他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同样朽烂的竹篙,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缓慢地搅动着浑浊的水面,发出那“嘎吱…嘎吱…”的声响。
“船…船家?”叶轩的声音嘶哑干裂,如同砂纸摩擦,在这死寂的渡口显得异常突兀。
那枯瘦的身影动作微微一顿,缓缓抬起头。
斗笠下,露出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皮肤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死灰色,眼窝深陷,一双浑浊得如同泥浆潭的眼睛,没有任何神采,直勾勾地“望”着叶轩的方向——叶轩敏锐地察觉到,那目光的焦点似乎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落在了自己背上那沉重的茧蛹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感顺着脊背爬升!
“过…渡?”船夫的声音如同两块粗糙的骨头在摩擦,干涩、缓慢,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是…过…渡…”叶轩艰难地点头,强忍着那目光带来的不适,“去…找姓陈的船老大…”
“姓陈…”船夫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干瘪的嘴唇咧开一个极其怪异的弧度,露出几颗稀疏发黑的牙齿,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咀嚼着什么,“…陈老大…在…雾…那头…”
他用那根朽烂的竹篙,极其随意地指向雾气翻涌的水域深处,方向飘忽不定。
“船…钱…”船夫伸出了另一只手。那手枯瘦如同鸡爪,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掌心向上摊开。
叶轩愣住了。钱?他身无长物,除了背上这茧蛹,只有怀中那枚冰蓝泪滴玉佩和一身残破的冰火之躯!
“我…没有…”他艰涩地开口。
“没有…钱…”船夫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没有任何意外,那干瘪的笑容更加诡异,“那…就用…背上的…‘东西’…抵…”
他用竹篙极其缓慢地、如同毒蛇吐信般,点了点叶轩背上的冰火茧蛹!
嗡!
叶轩脑中如同有惊雷炸响!一股冰冷的杀意混合着被觊觎的暴怒,瞬间冲破了寒髓醉的压制,让被冰封的龙魂火种都为之悸动!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玄冰龙骨的力量本能地在体表凝聚,冰霜蔓延!
“找死!”冰冷的两个字从叶轩牙缝里挤出,带着龙吟般的威压!周围的雾气似乎都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杀意和寒气逼退了几分!
“嘎嘎嘎——!”
栖息在附近朽木桩上的几只赤眼寒鸦被惊动,发出刺耳的怪叫,扑棱着翅膀飞起,在低空盘旋。
那枯瘦船夫面对叶轩的杀意,却没有任何畏惧的反应。他依旧保持着那诡异的笑容,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茧蛹,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念诵着什么古老的咒语。
就在这时——
哗啦!
浑浊的水面猛地炸开!数道灰白色的、完全由浓郁阴气和水雾凝聚而成的、形态扭曲痛苦的人形虚影,如同地狱爬出的水鬼,带着刺骨的阴寒和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发出无声的尖啸,猛地从水中扑出,朝着叶轩和他背上的茧蛹噬咬而来!
阴魂!这寒鸦渡的水下,竟潜藏着如此凶戾的鬼物!
“滚开!”叶轩怒吼!虽然身体沉重僵硬,力量被寒髓醉压制大半,但新生的玄冰龙骨依旧蕴含着强大的本能!他无法做出复杂的动作,只能猛地一跺脚!
嗡!
冰蓝的寒气以他落脚点为中心轰然扩散!地面瞬间冻结!一层厚厚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玄冰如同活物般急速蔓延,瞬间覆盖了周围数丈的泥滩和水面!
嗤嗤嗤——!
那几道扑来的阴魂水鬼,撞在蔓延的玄冰之上,如同撞上了烧红的烙铁!灰白的魂体瞬间冒出滚滚黑烟,发出凄厉到灵魂层面的无声尖啸,形体迅速变得稀薄、溃散!其中两道阴魂直接被冻结在蔓延的冰面上,如同被封入琥珀的丑陋昆虫!
一击!仅仅凭借玄冰领域的外放,便轻易击溃了数道凶戾阴魂!
然而,叶轩的脸色却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强行催动玄冰之力,牵动了体内被压制的冲突!左半边身体的冰晶骤然增厚,寒气刺骨!右半边身体深处,那被冰封的龙魂火种猛地一震,一股灼热的气血逆冲喉头!
“噗!”一小口带着冰蓝与淡金光泽的诡异血液喷出,溅落在黑色的泥滩上,瞬间冻结又灼烧出焦痕!
“桀桀桀…”枯瘦船夫看到叶轩吐血,非但没有惊惧,反而发出了更加怪异、如同夜枭啼哭般的笑声。他手中的朽烂竹篙再次搅动水面。
哗啦啦——!
这一次,水面如同沸腾!更多的灰白阴魂从浑浊的水下蜂拥而出!它们形态更加扭曲,气息更加阴寒暴戾!甚至有些阴魂身上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黑色怨气!它们不再直接扑击,而是如同鬼魅般在叶轩的玄冰领域外围游走,发出干扰心神的凄厉尖啸,同时不断喷吐出灰白色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阴气水箭,如同密集的毒雨,射向叶轩和那层保护茧蛹的玄冰领域!
嗤嗤嗤!
玄冰领域被阴气水箭不断侵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冰蓝的光芒迅速黯淡!叶轩不得不持续消耗力量维持领域,体内的冲突更加剧烈!冰霜与灼热感交替侵袭,如同两把钝刀在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就在叶轩陷入阴魂围攻、左支右绌、体内冰火冲突即将再次失控的危急关头——
呜——!
一声低沉、苍凉、仿佛穿越了亘古岁月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灰白雾海的深处,幽幽传来!
这号角声并不嘹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阴魂的尖啸和水流的呜咽,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号角声响起的同时,整个寒鸦渡的气氛骤然一变!
那些原本疯狂攻击叶轩的灰白阴魂,如同听到了某种不可抗拒的号令,瞬间停止了所有动作!它们漂浮在半空和水面,扭曲痛苦的面孔上竟然浮现出一种近乎虔诚的、诡异的朝拜神色!它们不再理会叶轩,而是纷纷转向号角声传来的方向,无声地垂下头颅,如同最卑微的臣民!
浑浊的水面不再沸腾,翻滚的雾气也似乎变得平缓了一些。
枯瘦船夫那诡异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浑浊的眼珠中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忌惮和一丝…恐惧?他猛地收回指向叶轩的竹篙,如同受惊的毒蛇般缩回船尾,斗笠压得更低,整个佝偻的身体都蜷缩进了破旧的蓑衣里,仿佛要融入那堆朽木船板之中。
叶轩的压力骤减,但他丝毫不敢放松,反而更加警惕地望向雾海深处。
只见那翻滚的灰白雾气深处,一点微弱的光芒由远及近,缓缓驶来。
那是一艘…船?
一艘巨大、古老、通体呈现出一种如同陈年骨殖般惨白色的巨船!船体斑驳,布满了刀劈斧凿的痕迹和深色的、如同干涸血液的污渍。没有风帆,船身两侧伸出数十根同样惨白、如同巨大肋骨般的船桨,此刻正随着那苍凉的号角声,整齐划一地、无声地划动着浑浊的水面!
船头,竖立着一根高耸的、如同某种巨兽脊椎骨般的桅杆。桅杆顶端,悬挂着一面残破的、绣着狰狞鬼首图案的黑色旗帜,在死寂的雾气中无风自动。
一个高大魁梧、如同铁塔般的身影,矗立在惨白骨船的船头。他全身笼罩在一件宽大的、仿佛由阴影编织而成的黑色斗篷里,兜帽遮住了面容,只能看到一个刚毅冷硬的下巴轮廓。他手中,正握着一支巨大弯曲、如同某种凶兽犄角制成的号角。
刚才那穿透灵魂的号角声,正是出自他手!
惨白骨船无声地破开雾霭,缓缓驶近。船头那高大身影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穿透兜帽的阴影,先是扫过那些匍匐朝拜的阴魂,随即落在了岸边僵持的叶轩、枯瘦船夫以及…叶轩背上那层散发着微光的冰火茧蛹上!
那目光在茧蛹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诧异?
整个寒鸦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惨白骨船破开水面时细微的声响,以及那面鬼首旗帜猎猎抖动的微音。
枯瘦船夫蜷缩在朽木船尾,如同僵死的鱼。
叶轩背负重茧,如同冰封的雕像,体内冰火之力在号角声的余韵下,竟也诡异地暂时平息了躁动。
那艘如同来自幽冥的惨白骨船,缓缓停在了距离岸边数十丈的水面上。船头那高大身影收起了号角,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穿透雾气,清晰地传来:
“阴魂过境,生人退避。”
“岸上人…报上名来。所背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