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宝元年,三月初六。
寅时三刻,紫禁城还笼罩在沉沉的墨蓝色天幕下,奉天门前的广场上已然灯火通明。身着各色朝服的文武百官,按照品级序列肃然静立。
春寒料峭的晨风穿过广场,吹得人衣袂翻飞,却吹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混合着期待、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的气息。
新朝初立,万象待新,谁都想看看这位以雷霆手段和“恋爱脑”闻名的新君,首次独立主持大朝会,会是何等气象。
卯时正,景阳钟浑厚悠长的鸣响划破晨曦。
百官整肃衣冠,低眉垂目,准备聆听传召。
然而,钟声余韵将尽,那扇沉重的奉天门并未如常缓缓开启。
一片寂静中,只有风声掠过旗杆的微响。队列中,几位须发花白的老臣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站在文官前列的刘昌龄,眼观鼻,鼻观心,面容沉静如水,仿佛丝毫未觉异常。
倒是一旁的李太傅,借着捋须的动作,极快地与对面武官列首的镇国公李砚招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又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就在一些年轻官员腿站得发麻,开始偷偷交换疑惑目光时,奉天门内终于传来内侍有些急促却强行压制的清亮通传:“陛下驾到——!”
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洞开。
身着玄黑十二章纹衮冕、头戴十二旒白玉珠冠的新帝尹昊清,在御前仪仗的簇拥下,步履略显匆忙却又强行稳住了帝王威仪,自门内龙行虎步而出,登上御辇。
他的身影在晨曦和灯火的映照下,高大挺拔,冕旒摇曳,遮挡了部分面容。
但,靠得近些、眼神又尖利些的老臣,比如站在最前面的几位阁老和御史,还是在皇帝登辇转身、冕旒晃动的刹那,捕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细节。
陛下那双往日里神采飞扬、锐利逼人的凤眸下方,覆着一层淡淡的、用脂粉也难以完全遮掩的青黑色。
这倒罢了,新君勤政,夙兴夜寐也是常事。可陛下右侧颈项靠近下颌线的地方,似乎有一小块不甚明显的……红痕?
颜色很淡,像是蹭破了点皮,又像是……被什么小东西咬了一口?
几位老臣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瞬间对御辇扶手上的蟠龙雕纹产生了莫大的研究兴趣。站在稍后位置的年轻御史,有人隐约瞧见了,心中先是一惊,随即联想到昨日宫中隐约传出,太子殿下似乎正在长牙,见什么都爱啃……咳咳。
年轻御史赶紧低头,死死抿住嘴唇,生怕泄露出一丝笑意。
尹昊清端坐于御辇之上,感受着下方数百道目光的聚焦,面皮微微有些发烫。
他能猜到那些老狐狸看到了什么!心里不由暗暗叫苦。
昨夜,他批阅奏折至亥时,惦记着宝儿怀孕近六个月,近来腿脚常有浮肿,便摆驾坤宁宫,帝后大婚后,刘宝儿按制入住中宫坤宁宫。
原本是想与她商讨一下即将推行的鼓励农桑新策中几个细节——宝儿总能从百姓实际角度提出精妙见解。
谁知一到坤宁宫,就看到宝儿斜靠在软榻上,眉头微蹙,手轻轻揉着小腿。
他立刻把政事抛到脑后,亲自端来热水为她敷脚,又坐到榻边,手法略显笨拙却无比认真地为她按摩浮肿的腿脚和腰背。
宝儿起初还推拒,说于礼不合,却被他一句“朕就是礼”堵了回去,只得红着脸由他伺候。
按摩着按摩着,或许是白日政务繁忙,或许是宝儿身上熟悉的馨香太过安神,也或许是掌心下温软的触感和她偶尔舒服的喟叹太过令人放松……
尹昊清竟然……按着按着,自己先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最后竟歪在宝儿腿边,发出了均匀轻微的鼾声。
刘宝儿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不忍叫醒他,只好让宫人轻轻替他除了外袍鞋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睡得死沉的新任天子挪到榻上内侧。
而那个“罪证”牙印,则是清晨时分,已经醒来的小太子尹承泽被乳母抱来请安,见到亲爱的父皇睡在母后身边,兴奋地爬过去,抱着父皇的脸就是一顿糊口水,最后在陛下下颌处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带着奶味和痒意的啃咬痕迹。
尹昊清在儿子的“袭击”和宝儿的轻笑声中惊醒,一看时辰,顿时魂飞魄散,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匆匆洗漱更衣,连早膳都没用就赶往前朝,那小小的牙印自然也来不及仔细处理了……
此刻,尹昊清强作镇定,忽略脖颈处那一点微痒和下方某些了然的目光,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众卿平身。有事启奏。”
早朝在一种微妙而平稳的气氛中进行。新帝处理政务条理清晰,决断果敢,对臣子的奏折反应敏捷,提出的问题也切中要害,很快便将朝臣的注意力引向了政事。
只是那眼底的淡青和颈侧的痕迹,如同无声的注解,让这威严的朝会底下,悄然流淌着一丝只有成年人才懂的、善意的调侃和对新帝后恩爱生活的默认。
总算熬到退朝,尹昊清几乎是在“退朝”声落下的同时,便起身离座,脚步比来时更显急切几分,目标明确——坤宁宫。
“宝儿!”一进坤宁宫正殿,挥退宫人,尹昊清便卸下了朝堂上的威仪,带着几分委屈和撒娇的意味,凑到正在窗边榻上看书的刘宝儿身边,“你可知朕今日在朝上,被多少双眼睛盯着瞧?”
刘宝儿放下手中的农政新书,抬眼看他,目光掠过他眼下疲惫和那枚小小的、已经变得更淡的牙印,心中了然,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却故意板起脸,拿起皇后的端庄仪态:
“陛下乃一国之君,受万民仰望,被朝臣注目,乃是本分。何故做此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