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甚慰”二字说得缓慢而深沉,其中包含的,是一位父亲看到儿子成才的骄傲,更是一位君主看到继承人堪当大任的安心。
孙皇后将剥好的一整个蜜橘轻轻放在皇帝掌心,语气柔软,带着母亲特有的骄傲与一点点释然后的调皮:
“臣妾如今啊,是彻彻底底地放心了。以往总悬着心,怕他被儿女情长所困,失了分寸,误了正事。如今看来,咱们的眼光没错,宝儿那孩子,非但不是他的负累,反而是他的福星,是他的良助。有宝儿在身边时时规劝引导,清儿处理政务越发沉稳仁厚,看待问题也更能体察民情。看他们小两口恩爱和睦,宝儿又有了身孕,这东宫内外,井井有条,温馨融洽。臣妾这心里头,真比喝了蜜水还要甜。”
尹泰帝握住皇后的手,温暖干燥的掌心包裹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他眼中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那是卸下千斤重担后的如释重负,是对过往峥嵘岁月的淡淡回望,更是对即将到来的、完全不同的人生的憧憬。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从手中的奏报移开,再次投向窗外的雪山红梅,望了许久。然后,忽然转头,对皇后笑道:
“悦榕,你看这南山景色如何?泉水暖融,可涤尘乏;梅雪清雅,能静心神。比起那四四方方、重重叠叠的宫墙,抬头只见一线天的紫禁城,是否……更适宜养老?”
孙皇后正拈着一瓣橘子,闻言动作一顿,美目微微睁大,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讶异。
但她是何等聪慧通透之人,与皇帝夫妻数十载,心意早已相通。
那讶异很快便化为了然,眼眸深处,更有一丝被小心掩藏、却仍泄露出来的期待与欢喜。
“陛下的意思是……?”她放下橘子,声音轻柔,带着探寻。
尹泰帝看着她眼中那熟悉的光彩,畅快地笑了起来,笑声在温暖安静的殿内回荡,惊动了窗外枝头的一小团积雪,扑簌簌落下。
“朕的意思是,”他收住笑声,语气变得认真而充满向往,“看来,咱们可以提前卸下这肩头扛了二十多年的千斤重担,学学那闲云野鹤,纵情于山水之间了!昊清已然成才,能独当一面。朝局被他梳理得渐趋稳定,民心归附,新政初见成效。更重要的是,他身边有宝儿这样贤德明理的妻子辅佐,内帷和睦,外朝清正。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他倾身向前,握住皇后的双手,眼中是年轻人般的光彩:“不如,就趁着你我身子骨还算硬朗,腿脚还利索,将这万里江山,安安稳稳、完完整整地交到他手中。
咱们也腾出身子,过几年真正属于自己的舒心日子,可好?”
他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越了时空:“朕还记得,当年你还是太子妃的时候,朕曾许诺,待将来海晏河清,定要带你去看江南的三月烟雨,去览西域的大漠孤烟,去踏南海的碧波银沙……可惜啊,登基之后,案牍劳形,国事鞅掌,这个诺言,一拖就是二十多年。这些年,终究是……亏欠了你太多。”
孙皇后听着丈夫娓娓道来的话语,看着他眼中难得流露出的、全然放松的期盼与歉然,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触动了。
她并非贪恋权位之人,数十载后宫生涯,母仪天下,尊荣已极,但最深切的渴望,不过是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
与皇帝鹣鲽情深,风雨同舟,她自然无比向往,能与他携手,寄情山水,看遍这如画江山。
泪水毫无预兆地盈满眼眶,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幸福的、释怀的、充满期待的泪。
她缓缓地、坚定地靠入皇帝温暖坚实的怀中,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听着那平稳有力的心跳,脸上绽开的笑容,明媚清澈得如同少女时节。
“陛下,”她声音微哽,却满是甜蜜,“臣妾都听陛下的。只要跟在陛下身边,去哪里都是好的。江南烟雨也好,大漠风沙也罢,只要是和陛下一起看,便都是人间最美的景致。”
传位之念,便在这温泉氤氲、红梅映雪、阳光静好的南山别院中,如同一颗被温暖泉水浸润的种子,在帝后彼此相契的心中悄然落下,悄然生根,悄然发芽。
他们相视而笑,无需更多言语。
他们都明白,这并非一时兴起的仓促决定,而是水到渠成的必然。还需等待一个最妥帖的时机,比如,待太子妃顺利诞下皇孙,国本更加稳固,朝堂完全平稳过渡之后。
但大方向已然确定,内心便如同这被温泉洗涤过的庭院,只剩下一片澄澈通透的安然,与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南山的风带着雪后清新的寒气与梅花的冷香,轻轻吹拂过殿宇檐角的风铃,发出细微悦耳的叮咚声,仿佛也在为这对即将卸下重担、开启人生全新篇章的帝后,送上它静谧而长久的祝福。
而此刻,远在京城紫禁城中的太子尹昊清与太子妃刘宝儿,或在为某项具体的政令细细商讨,或正在期待他们未出世孩儿的动静。
尚不知晓,一副关乎天下苍生的更重担子,与一片属于他们自己的、更广阔无垠的天空,正在这冬日暖阳与暗香浮动的酝酿中,于不远的前方,静静等待着他们去承接,去翱翔。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一年春暖花开。
太子妃刘宝儿顺利诞下一位健康的皇孙,天庭饱满,哭声洪亮,被皇帝亲自赐名“尹承泽”,寓意承继先祖福德,泽被苍生。
皇孙的降生,如同为稳固的国本再添一道磐石,举国欢腾,万民同庆。
也正在此时,南山别院传来旨意,皇帝尹泰帝与皇后孙悦榕即将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