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作,更是刺痛了刘昌龄的神经。
刘昌龄的目光如同最冷的冰刃,死死钉在尹昊清脸上,足足有三息之久。
那眼神里有滔天的怒火,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
然而,他最终,硬生生地将这所有情绪压了下去,视线艰难地从尹昊清身上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了自己的眼睛。
他转向被尹昊清半护在身后的刘宝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宝儿,跟我回家。”
没有质问,没有斥责,甚至没有对太子行礼。
这种极致的沉默与无视,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具杀伤力。
刘宝儿脸色瞬间煞白,她知道父亲看到了,也明白父亲此刻心中是何等的惊涛骇浪。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在父亲那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布满血丝的眼神注视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轻轻挣开尹昊清的手,低低应了一声:“……是,父亲。”
尹昊清见刘昌龄如此态度,心中又是愧疚又是焦急。
他上前一步,挡在刘宝儿身前,对着刘昌龄,生平第一次用上了近乎卑微的语气:“刘大人,此事……皆是本宫之过,与宝儿无关。您千万莫要责怪她。本宫对宝儿是真心实意,绝无半点轻侮之意……”
“太子殿下!”
刘昌龄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却又带着一种破碎的颤音,他依旧没有看尹昊清,目光死死盯着地面,仿佛在对着虚空说话,“请您自重!”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寂静下来的空气中,也砸在尹昊清的心上:
“臣,刘昌龄,官卑职小,家教不严,致使小女行为失检,冲撞殿下,臣万死难辞其咎!但臣刘家,宁愿全家死光、九族全灭,也万万不敢高攀太子殿下!请殿下,放过小女!给臣刘家,留一条活路!”
这话语,如同最沉重的惊雷,在尹昊清耳边炸响。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刘昌龄那决绝而痛苦的侧脸,看着他因极力隐忍而微微佝偻的脊背。宁愿全家死光、九族全灭……也绝不攀附……
这一刻,尹昊清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过往在刘昌龄心中,是何等不堪的形象。
那些他曾不以为意的“飞扬跋扈”、“野蛮无理”的评语,那些他曾当面给过刘昌龄的难堪与侮辱,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化作无尽的悔恨,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看着刘昌龄那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却依旧强撑着维持最后尊严的样子,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冲动涌上喉头。
什么太子威仪,什么皇室体统,在这一刻都变得无足轻重。
他只想求得这位固执老臣的原谅,只想让他知道自己真的改了,真的会对宝儿好!
他眼眶发热,几乎是下意识地,膝盖一软,就要当着这渐渐围拢过来的、好奇的目光,朝着刘昌龄跪下去!
“殿下不可!”小常子魂飞魄散,失声惊呼。
刘昌龄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尹昊清身形微动的刹那,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厉声喝道:“太子敢跪,臣就敢立刻自戕于这市井之中!绝无虚言!”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与决绝,手中不知何时,竟已握住了腰间悬挂的一柄用作装饰的短匕首的柄端,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尹昊清的动作僵在了半空,整个人如遭雷击,动弹不得。
他看着刘昌龄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死志,一股寒意从头顶凉到脚底。他相信,若他这一跪真的下去,这位刚烈到极点的右仆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血溅当场!
他不能!他怎么能逼死宝儿的父亲!
所有的言语,所有的行动,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他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雕像,僵立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刘昌龄。
刘昌龄不再看他,仿佛他只是一团空气。
他再次转向刘宝儿,声音疲惫沙哑,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走。”
刘宝儿泪盈于睫,她看了看僵立原地、面色惨白、眼中尽是痛苦与无助的尹昊清,又看了看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父亲。
她心中如同刀绞,却知道此刻任何言语和动作都只会火上浇油。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尹昊清一眼,那眼神里有宽慰,有歉意,更有让他安心的承诺。
然后,她低下头,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父亲身边。
刘昌龄最后用冰冷刺骨的目光扫了尹昊清一眼,那眼神里再无半分臣子对君王的敬畏,只剩下一个父亲保护女儿的决心与悲凉。
然后,他毅然转身,带着刘宝儿,汇入熙攘的人流,很快便消失在了灯火阑珊的街角。
尹昊清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秋夜的凉风吹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灌满了冰冷的悔恨与无力。
小常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低声道:“殿下……人已经走了,咱们……也该回宫了。”
尹昊清没有动,只是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孤……真的知道错了……” 可这迟来的醒悟,在此刻刘昌龄那“宁愿九族全灭”的决绝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他知道,他通往宝儿的路,从此布满了真正的荆棘。
从西市到刘府,那短短路途,每一步都踩在刘昌龄的心尖上。
他面色铁青,下颌紧绷,周身散发的寒意比秋夜的凉风更刺骨。
刘宝儿默默跟在身后,心中虽沉重如坠铅块,思绪却在飞速旋转,思考着如何化解父亲这滔天的怒火与根深蒂固的成见。
一进府门,刘昌龄便厉声屏退所有下人,厚重的书房门“哐当”一声,将父女二人与外界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