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闻言,那双虽染风霜却依旧锐利的凤眸倏然一竖。
目光如冷电般射向跪伏在地的谢忱,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护短与问责。
“谢大人!你也是老臣了,怎的如此不识大体,跟一个半大孩子斤斤计较?
不过是一双靴子罢了,湿了就湿了,值得你跑到御前哭天抢地?
难道我尹氏皇家的颜面,还比不上一双区区官靴?
莫说是湿了一双,便是毁了十双,哀家也赔得起!”
“清儿他才多大?正是血气方刚、贪玩好动的年纪!你这个做老师的,饱读圣贤书,难道就不懂得因材施教?”
“整日里之乎者也,便是哀家听着都要打瞌睡,何况一个年轻气盛的孩子?”
“你就不能把那些大道理讲得生动些、有趣些?非要把孩子闷在这四方宫里,憋出毛病来才甘心吗?!”
她字字句句,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是她的宝贝孙子,而非那位须发皆白、官袍湿透的老臣。
“母后!您……您这简直是……”
尹泰帝被母亲这番强词夺理气得胸口发堵,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指着依旧歪在地上,却偷偷扬起嘴角的儿子,痛心疾首道:
“他今年已经十七了!不是七岁!寻常百姓家的男儿,这个年纪早已顶门立户,他却还如此顽劣不堪,行事荒诞不经!”
“今日是扔太傅靴子,明日是不是就要掀了朕的御案?如此心性,将来如何担得起这万里江山,亿兆黎民?!”
“继承大统怎么了?!”
皇太后声音陡然拔高,竟压过了皇帝,她猛地站起身,凤袍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哀家看清儿就很好!龙章凤姿,聪明伶俐!更难得的是身子骨健壮,不像他父皇你小时候,闷葫芦一个,体弱多病,让你母后我操碎了心!”
“如今怎样?你不也把这皇帝当得稳稳当当?孩子顽皮些那是福气!说明他精力旺盛,脑子活络!总比那些病病歪歪、整日里死气沉沉的强上百倍!”
她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到尹昊清身边,布满皱纹却保养得宜的手心疼地抚摸着他的头顶和脸颊,语气瞬间转为极致的溺爱:
“瞧瞧,瞧瞧!把我们清儿吓成什么样子了?小脸煞白,一点血色都没有!定是被你父皇和这老古板吓坏了!闫南青!你还杵在那里当木头桩子吗?拿着你的鞭子,给哀家退下!”
御前侍卫闫南青面无表情,闻言只是将征询的目光投向皇帝。
尹泰帝看着母后那不容置疑的姿态,又瞥了一眼在她羽翼下暗自得意的儿子。
胸中一股浊气上下不得,最终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无力地挥了挥手。
闫南青这才躬身,默然退至殿外阴影之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皇帝,”皇太后见震慑住场面,语气稍缓,重新坐回凤座。
“清儿是你唯一的儿子,是哀家嫡亲的孙子,是我们尹氏皇族正统的嫡脉独苗!
“先帝在时,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孙子,临终前还拉着哀家的手,千叮万嘱,要我们好生看顾,莫要拘束了他的天性!你如今倒好,为了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就要动鞭子,喊打喊杀!”
“万一……万一闫南青手下没个轻重,打出个好歹来,伤了筋骨,损了元气,你让哀家百年之后,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让你父皇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心瞑目?!”
这一顶“不孝”和“愧对先帝”的沉重大帽子扣下来,如同泰山压顶,尹泰帝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他疲惫不堪地揉了揉突突直跳的眉心,对着依旧跪在地上的谢忱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深深的倦意:
“罢了……罢了……谢爱卿,今日……委屈你了。朕……朕会命内务府用最好的料子,给你重新赶制朝靴,再……再加赏黄金百两,以示抚慰。你……先回去好生休息吧。”
谢忱僵硬地跪在那里,将眼前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
一股冰凉的悲愤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一生恪守礼法,兢兢业业,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太子顽劣不堪,太后蛮不讲理,皇帝……皇帝亦是无可奈何。
他重重地以头叩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沙哑而绝望:
“老臣……谢陛下隆恩。老臣……告退。”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因穿着不合脚的布鞋,步伐有些踉跄。
那身半旧的深青色官袍下摆,水渍未干,皱巴巴地贴着裤腿,更显狼狈。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退出御庆宫。
“储君如此,君上如此……这大尹的朝堂,还有何希望可言?罢了,罢了……且忍下这一回,若再有下次,这太子太傅之位,不要也罢!便是辞官归故里,耕读传家,也好过在此受这窝囊气!”
谢忱在心中暗暗发誓。
皇太后这才彻底满意,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拉过尹昊清的手,轻轻拍着:
“好了好了,没事了,不怕。走,清儿,跟皇阿奶回慈宁宫去。”
“阿奶早就让小厨房备下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糖蒸酥酪,用的是今年新贡的金桂,香甜得很,给你好好压压惊。”
“谢谢皇阿奶!皇阿奶最疼清儿了!” 尹昊清立刻眉开眼笑,宛若春花绽放,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惊吓”?
他得意洋洋地瞥了一眼龙椅上颓然的父皇,搀扶着皇太后,步伐轻快,几乎是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御庆宫,留下一殿凝滞的空气。
偌大的御庆宫内,此刻只剩下尹泰帝一人。
他颓然瘫坐在冰冷的龙椅上,对着空荡荡、仿佛还回荡着方才争吵声的大殿,长长地、无比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何尝不知这样毫无原则的纵容是不行的?
他看得比谁都清楚,尹昊清那顽劣不堪的性格,正是在这一次次“雷声震天、雨点全无”的训斥,和来自太后、皇后毫无底线的庇护中,被一点点娇惯、纵容出来的。
他就像一棵天生有些歪斜的树苗,自己这个想要修剪的园丁,却被身边所有人死死拉住手臂。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错误的方向上,肆意生长,枝桠越来越变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