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至凌城,烈日如炉,将青石板路灼烤得蒸腾起一片扭曲的热浪。
御庆宫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殿宇三面环水,一面倚山,湿凉的水汽穿窗而过,携着远处竹林的飒飒清响,竟在这酷暑中生生辟出一方难得的清凉。
御座之上,尹泰帝一身明黄常服,领口与袖缘的金线蟠龙在幽微的光线下隐隐流动。
这位九五之尊此刻正皱着眉头,侧过脸,不忍直视眼前看到的一切。
这个混蛋太子!又又又闯祸了!
“陛下!老臣……老臣无颜见人了啊!”御史大夫刘昌龄匍匐在冰凉的白玉地砖上,声音嘶哑悲怆。
他猛地抬头,平日肃穆端庄的脸上涕泪纵横,更骇人的是那头须发——
左边头发被齐刷刷剪去大半,露出青白的头皮,右边引以为傲的美髯须则被剃得参差不齐。唯剩几根稀疏的胡须倔强地残留着,与左边的狼藉形成惨烈对比。
他头上的梁冠歪斜,深紫色官袍前襟已被泪水濡湿一片。
尹泰帝嘴角微微抽搐。
他深知刘昌龄最是宝贝那把胡子,视若风骨象征,如今被糟践成这样,难怪他要寻死觅活。
“刘爱卿,你……”尹泰帝话未说完,便被殿外一阵轻佻散漫的脚步声打断。
但见一个美少年摇摇晃晃踱步进来,月白云锦袍衬得他身姿如玉,墨发用一支碧玉簪松松挽着,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额前,愈发显得那张脸俊美非凡——
若不看他此刻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倒真是一副清风皓月的好皮相。
老皇帝总算找到了出气的对象,厉声喝道:“孽障!滚过来!说说这又是怎么回事!”
尹昊清浑不在意,径直蹲到刘昌龄身旁,竟伸手拽了拽那狗啃似的头发,啧啧笑道:
“吆,刘大人,您咋好意思顶着这么个头进宫面圣的呢?丑死了,真是丑死了。”
刘昌龄气得浑身发抖,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太子:
“太子殿下!臣向陛下参奏您行为不检,有损天家颜面,乃是职责所在!您竟纵奴行凶,将臣从衙门口劫走,还…还……”
“还,还什么还?”尹昊清嬉皮笑脸的截过话头,一副无赖相,哪还有半分皇家贵胄的庄重。
“本太子没让人揍你,没让人讹你,不过是给你改了个发型,修了修胡子,违了哪条《大尹律》了?”
“你…你……”刘昌龄气血上涌,一时语塞。
“我什么我?”尹昊清歪着头学他说话,笑容灿烂得刺眼,“你竟敢不对本太子用敬称!”
“孽障!给朕闭嘴!”
尹泰帝重重一拍御案,震得案上青玉笔山都跳了三跳。
他猛地起身,明黄袍袖划出凌厉的弧度,指着尹昊清的手因盛怒而微微颤抖。
“一个月前,你偷溜出宫,赌输一万两;半月前,你将伺候的小太监推进太液池,险些闹出人命;读书一窍不通,接连气走三位太傅……”
“今日竟敢变本加厉,当街绑缚朝廷命官,剃发毁容!朕今日若再不教训你,天理难容!闫南青!”
身着玄色侍卫服的闫南青应声上前,腰间那根乌黑发亮的犀牛皮长鞭泛着冷硬的光泽。
尹昊清见父皇动了真怒,俊脸霎时白了,慌忙朝侍立在殿角的心腹小太监小常子使眼色。
小常子会意,刚欲悄然后退去搬救兵,便被尹泰帝一声雷霆怒喝截住:“给朕拿下他!今日朕倒要看看,谁还能来救你!”
就在尹泰帝夺过鞭子,挽起袖口欲亲手行刑的千钧一发之际,殿外传来环佩叮咚之声,伴随着太监尖细悠长的唱喏:
“皇后娘娘驾到——”
一阵馥郁的百合香气随风潜入,但见孙皇后身着正红宫装,云鬓上赤金点翠步摇随着莲步轻移而微微晃动。
虽年近四十,那保养得宜的肌肤与流转间顾盼生辉的美目,依旧保有倾国之姿。
“母后!救救儿臣!”尹昊清如见救星,一个箭步窜至孙皇后身后,紧紧拽住她的衣袖。
刘昌龄一见皇后驾到,心中顿时一沉——完了!
满朝文武谁人不知,尹泰帝…惧内。
在镇国将军府大小姐孙悦榕进宫之前,尹泰帝那三十八年花团锦簇的岁月里,后宫虽诞下十二位皇嗣,里面仅有两位皇子,且皆早早夭折。
整整十年,宫中再未闻皇子啼哭,急坏了当时的太后。
自这位姿容绝世、性子天真活泼的孙大小姐入宫,尹泰帝眼中便再无旁人。
加之她肚皮争气,一举得男,生下尹昊清这唯一的皇子。
帝后之情更是深重,皇帝对她几乎是予取予求。
尹泰帝并非不知纵容之害。
太子非同寻常子弟,小树长歪,祸及一家;储君失德,则动摇国本。
可每每他欲严加管教,不是皇太后出面维护,便是皇后温言拦阻。
尹泰帝自己又忙于朝政,待到终于下定决心要好生掰一掰这棵长歪了的苗时,尹昊清早已长成了这般神憎鬼厌的模样。
此刻,见孙皇后拿那双漂亮的眸子嗔望着自己,尹泰帝胸中的火气便没来由地泄了一半。
可眼角余光瞥见一旁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刘昌龄,他又不得不强撑起气势,将声音拔高八度。
“皇后!此事你不要管!这畜生不管教不行!你看看刘大人被他作践成什么样子!往日他做下的一桩桩、一件件荒唐事,你岂会不知?今日再轻纵,来日必酿大祸!”
“皇上,”孙皇后声音依旧柔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清儿犯下大错,臣妾万万不敢袒护。只是……”
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地上狼狈不堪的刘昌龄,复又看向满面怒容的皇帝,“陛下乃万民之主,一举一动关乎国体。”
“若亲自执鞭教训太子,消息传了出去,岂不令天下人非议陛下教子无方,有损圣德?再者,太子终究是国之储君,即便要管教,也需维护皇家颜面。”
她轻移莲步,行至刘昌龄面前,微微屈膝,意欲行礼,惊得刘昌龄慌忙侧身避让,连声道:“娘娘不可!折煞老臣了!”
“刘爱卿,快快请起。”
孙皇后示意身旁的大太监王忠扶起仍在颤抖的刘昌龄,言辞恳切。
“爱卿乃三朝老臣,国之栋梁,向来刚正不阿,今日横遭此辱,皆因太子无状。本宫与陛下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说罢,她转向尹泰帝,柔声劝道:“皇上,太子之过,在于疏于管教。”
她俯身到尹泰帝的耳畔与他咬耳朵:“太子虽顽劣,却未曾伤人性命,闯下之祸事虽令人恼恨,终归尚可弥补。”
温热吹耳,吐气如兰,尹泰帝一时心就酥了。
皇后站正后,又端庄地朝着尹泰帝和道:
“不若让太子禁足长青宫三月,静心抄写《礼经》百遍,深刻反省。同时,罚没其一年用度,充入国库,以示惩戒。”
她略顿一顿,目光再次看向刘昌龄,续道:“至于刘爱卿,陛下,臣妾以为,当重重补偿。”
“听闻其夫人近日身体微恙,臣妾宫中正巧有几株上好的老山参,便可赐予刘夫人调养身体。”
“另外,刘爱卿此番受惊受辱,精神损耗极大,陛下不妨特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准其休沐半月,安心静养,以示皇家抚慰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