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知道,胡人喜欢直接扭断手脚,而下哑药这种下三滥手段,那些穷凶极恶的人贩子才会去做。
尹昊清不想提太多自己在京城被俘的过程,所以就简化了他受苦的经过 。
刘宝儿猛地停下脚步,转向尹昊清,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忧虑和一种强烈的保护欲,“你别怕!小名子,你千万别灰心!我师父她老人家医术通神,活死人肉白骨不敢说,但她游历天下,见识广博,这竹庐里收藏了无数疑难杂症的医案古籍!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就算翻遍这里所有的书,掘地三尺,也要帮你找到解毒的方子或者治疗的办法!一定让你能重新说话!”
她不再有丝毫耽搁。
立刻转身,继续在她师傅鞠涟殇那占据了一整面墙的、高耸直至屋顶的的巨大书架上来回巡视。
那书架上密密麻麻、分门别类地摆放着无数或新或旧、或厚或薄的线装书卷、竹简、兽皮卷,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墨香与淡淡草药混合在一起的、独特而令人心安的气息。
她开始急切地翻阅起来。先是根据记忆,抽取出几本可能与“毒”、“喉”、“喑”、“哑”相关的典籍。
然后便顾不得许多,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去够高处的书卷,又时不时蹲下身,几乎将整个人埋进最下层的书架隔断里,去查找那些蒙尘更厚、看似更古旧的古籍。
她看得极快,纤细的手指迅速划过一行行艰涩拗口的古文和一幅幅复杂难懂的经络穴位图,秀气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清澈的眼眸中满是专注,嘴里还无意识地念念有词,重复着一些药名和可能的病理推断。
此刻,她的整个世界仿佛都缩小了,只剩下眼前这些可能藏着唯一希望的书页。
尹昊清依旧静静地坐在原地,午后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斜长。
他看着刘宝儿为自己如此忧心如焚、不辞辛劳奔走寻觅的身影,看着她那红色的衣裙在沉暗古旧的书架间焦急地跃动、穿梭,像一团在绝望的灰烬中永不熄灭的、灼灼燃烧的火焰,也像一道骤然劈开他生命中所有阴霾与黑暗的、温暖而耀眼的光。
心中百感交集,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
欺骗她、利用她单纯善良的愧疚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良心;而同时,被她如此毫无保留、不计代价地珍视、关心和保护着的巨大感动,又像暖流一样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激烈地交织、碰撞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整个人从内部撕裂。
他多想不顾一切地抓住她的手,告诉她所有的真相——他不是“君清”,他是大尹的太子尹昊清,是她口中那个十恶不赦、人憎鬼厌的“混蛋太子”!
他想向她忏悔自己过往的荒唐,想向她解释那些骇人听闻的传闻并非全然真实,想祈求她的原谅……
可这个念头刚刚升起,脑海中便立刻浮现出她提到太子时那毫不掩饰的、深入骨髓的鄙夷与厌恶的眼神。
那冰冷刺骨的眼神,瞬间将他所有涌到嘴边的冲动都冻结了,打碎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意,让他感觉如坠万丈冰窟,连灵魂都在颤抖。
他几乎可以预见,一旦真相大白,她此刻所有的关切与温柔,都会在瞬间化为最彻底的憎恨与鄙弃。
她可能会立刻将他这个“骗子”、“混蛋太子”赶出鹤阳山……他不敢再想下去。
最终,所有的挣扎与冲动,都化作了一声无声的、沉重的叹息,湮灭在他无法发声的喉咙深处。
他默默地重新拿起那截炭笔,在另一张空白的纸上,缓慢而认真地继续写道:“姑娘高义,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姑娘不必为我过于忧心劳神,保重自身为要。能于绝境之中得遇姑娘,蒙姑娘搭救照料,已是清此生最大之幸事,不敢再奢求其他。”
写完后,他轻轻将纸张推向桌角,却没有出声打扰正全神贯注于书海中的她。
他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然后便安静地看着她忙碌的身影。
阳光在室内缓慢地移动,将她的影子从东墙拉到了西墙。
她时而因为找到一点可能的线索而眼眸微亮,时而又因为发现是死胡同而沮丧地跺脚,那鲜活灵动的、充满了生命力的模样,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眼底、他的心版上。
他喜欢看她为自己忙碌的样子,无论是之前不厌其烦地为他清理伤口、换药包扎,还是此刻不顾形象地翻箱倒柜。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被一个人如此真切地、纯粹地、不计任何回报地关心着。
这种感觉,是他过去十七年养尊处优、被无数人敬畏环绕的太子生涯中,从未体验过的,珍贵得让他心颤,也让他更加害怕失去。
为了不显得自己太过无所事事,也为了能更自然地、更长久地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尹昊清也顺手从旁边的矮架上拿起一本师父收藏的游记杂集,假装翻阅。
然而,他的目光却大多时候,都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悄然越过书页的边缘,流连在那道红色的、忙碌的身影上。
他拿起炭笔,在摊开的纸张边缘无意识地写写画画。有时是几个不成句的、零散的字,如“相思”、“暖阳”、“曙光”。
有时是信手勾勒的窗外摇曳的竹影,或是案头一只粗糙陶杯的简笔;但更多的,是无意识的、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描摹加深的两个字——“月楹”。
那字迹,从一开始的略显生疏,到后来的流畅自然,仿佛要将这个名字,连同它所代表的那个人,深深地刻进自己的骨血里,灵魂中。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与不远处书页被快速翻动的“哗啦”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冬日午后竹庐内唯一的声响。
阳光静谧流淌,尘埃在光柱中翩跹舞蹈。
两人各据一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虽无言语的交流,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而安详的默契与温情,在这小小的、与世隔绝的空间里静静地流淌、弥漫。
尹昊清清楚地知道前路布满荆棘,身份的阴影如同一把随时斩断一切的宝剑高悬于顶。
随时可能斩落,将他拖回那个他既熟悉又开始感到陌生的世界,也将彻底摧毁眼前这脆弱而珍贵的宁静。
但此刻,他只想摒除所有杂念,贪婪地、牢牢地抓住并留住这片寸的安宁,和这份让他心悸心动、又给予他无限心安与力量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