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眼盯着工坊方向的灯火,牙齿咬得咯咯响。
他躲在衙门二楼那间空置的房间里,窗户开了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吹得他脸上发麻。但他一动不动,就那么死死盯着。工坊院子里火光通明,人影晃动,欢笑声、划拳声、喝酒碰碗的声音,隔着这么远都能隐约听见。
“狗娘养的……”陈大眼低声骂了一句,唾沫星子喷在窗框上。
他是马铎的亲兵队长,跟着马铎五年了。这五年,他在大宁卫横着走,谁见了都得叫一声“陈爷”。马铎吃肉,他喝汤,虽然没捞到大钱,但小日子过得滋润——手底下管着几十号人,出去吃酒从来不用付钱,看中哪个铺子的东西,拿就是了,没人敢吱声。
现在马铎倒了,他被周千总暂时收编,归到普通士兵里。昨天发钱,他只领了基本饷银一两,看着别人领三两、四两,眼睛都红了。凭什么?他跟着马指挥使的时候,这些泥腿子还在玩泥巴呢!
更可气的是,今天上午周千总找他谈话,话里话外让他“安分点”,说什么“陈大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呸!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靠太子撑腰扳倒了马指挥使,真以为自己是大宁卫的老大了?
陈大眼越想越气,一拳捶在窗框上,木头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身后还有两个人,都是马铎原来的亲兵,一个叫胡三,是马铎的远房表亲;另一个叫赵四,跟了他三年。三人躲在黑暗里,像三只伺机而动的狼。
“陈哥,咱们就这么看着?”胡三压低声音问,语气里满是不甘。
“看着?”陈大眼冷笑,“马指挥使待咱们不薄,现在他落了难,咱们不能不管。”
“可怎么管?”赵四声音发颤,“陈默现在风头正盛,卫所上下都向着他。咱们硬来,不是找死吗?”
陈大眼转过身,黑暗里看不清表情,但眼睛在暗处闪着光:“硬来不行,就来软的。他不是要整饬军纪吗?咱们就给他添点乱。只要乱了,他这位置就坐不稳。”
“添乱?怎么添?”
陈大眼想了想,嘴角勾起一丝狞笑:“喝酒,闹事。他不是最恨欺压百姓吗?咱们就去欺压百姓,看他怎么办。他要是罚得轻,军纪就成了笑话;他要是罚得重……”他顿了顿,“正好让兄弟们看看,这个新来的大人,有多不近人情。”
胡三和赵四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但看着陈大眼那凶狠的眼神,两人还是点了点头。
“走。”陈大眼说,“先去喝两杯,壮壮胆。”
三人悄悄溜出衙门,趁着夜色,往西街去了。
……
腊月初九的清晨,工坊院子里还弥漫着昨夜酒肉的余味。地上散落着啃光的骨头、打翻的酒坛、踩碎的果壳。十几个工匠正拿着扫帚清理,扫帚划过青石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混着宿醉未醒的哈欠声。
张铁柱揉着太阳穴从工坊里屋走出来,眼睛发红,脚步发飘。昨晚他喝得最多,嚷嚷着要跟每个士兵都干一碗,结果喝到后半夜,是被刘师傅和王木匠架回屋的。现在头还疼,像有锤子在脑子里敲。
“刘师傅呢?”他哑着嗓子问一个正在扫地的年轻工匠。
“一早就去衙门了。”年轻工匠说,打了个哈欠,“说是陈大人召见,商量整饬军纪的事。”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喧哗声,夹杂着争吵和哭喊。
张铁柱皱了皱眉,放下扫帚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七八个士兵,领头的认识,是周千总手下的一个什长,姓吴。吴什长脸色难看,眉头拧成了疙瘩,身后几个士兵押着两个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兵,穿着卫所士兵的皮甲,但皮甲歪斜,头发散乱,脸上有抓痕,其中一个嘴角还淌着血,半边脸肿着。
“张匠头,”吴什长抱拳,语气很不好,“这两人昨夜闹事,打了西街酒馆的掌柜,还抢了酒。”
张铁柱的酒醒了一半,眼睛盯着那两人。仔细一看,认识——马铎原来的亲兵,一个叫陈大眼,因为眼睛大得吓人,大家这么叫;另一个叫胡三,是马铎的远房表亲。马铎倒台后,这些亲兵被暂时收编,归周千总统辖,但显然还没服管。
“怎么回事?慢慢说。”张铁柱沉声问,心里已经猜到七八分。
吴什长喘了口气,显然是气得不轻:“昨夜咱们在工坊喝酒,这两人喝多了,说没尽兴,又跑去西街酒馆。喝了三坛,不给钱,掌柜要钱,他们动手打人,还把柜台砸了,抢了两坛酒跑。今早掌柜告到卫所,眼睛都哭肿了,说做生意不容易,经不起这么折腾。周千总让我们把人抓了,送工坊来——周千总说,军纪的事,现在归陈大人管。”
张铁柱仔细看那两人。陈大眼抬着头,眼神凶狠,嘴角挂着血,但一点都不服软。胡三低着头,但眼神瞟来瞟去,像是在找机会跑。
“你们……”张铁柱刚开口,陈大眼就抬起头,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张铁柱,你一个臭打铁的,也配审我们?我们跟马指挥使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
胡三也跟着嚷,声音尖利:“就是!昨夜工坊发钱,凭什么我们只领三成?我们也是兵,也守过城!陈大人不是说公平吗?这就是公平?”
张铁柱的脸沉了下来。昨夜发钱,陈默定的规矩:普通士兵加发三成,军官有整饬费,但马铎的亲兵——尤其是那些有劣迹的——只发基本饷银,算是个惩戒,也是观察期。现在看来,这两人不服,憋着火呢。
“发多少钱,是陈大人定的规矩。”张铁柱说,声音很冷,“你们不服,可以找陈大人说理。打人抢酒,算什么?”
“陈大人?”陈大眼嗤笑,那笑声很难听,“一个京城来的毛头小子,靠着太子撑腰,扳倒了马指挥使,就真以为自己是大宁卫的老大了?我告诉你,这卫所里,不服他的人多了去了!”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很平静,但带着一股压人的气势:“哦?哪些人不服?说来听听。”
所有人回头。
陈默不知何时站在了院门外,身后跟着刘师傅、赵武,还有周千总。他穿着常服,没穿官袍,但腰板挺直,眼神平静,看不出喜怒。刘师傅脸色凝重,赵武手按在刀柄上,周千总则是一脸怒容。
陈大眼和胡三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硬起来。陈大眼梗着脖子,那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陈大人,我们昨夜是喝多了,打了人,我们认。但发钱的事,不公平!我们也是兵,也打过仗,凭什么只给我们发基本饷?”
陈默走进院子,走到两人面前。他没看陈大眼,先看胡三:“你叫胡三?马指挥使的远房表亲?”
胡三被陈默看得有些发毛,但还是点头:“是……是又怎样?”
“洪武十四年八月,你在东门当值,私放商队出城,收了五两银子贿赂。有这事吗?”
胡三的脸白了。
“洪武十五年三月,你偷卖库房皮甲三套,得银六两。有这事吗?”
“我……我……”
“上个月,马指挥使倒卖火药,你是经手人之一。拿了多少好处?”陈默的声音还是平的,但每个字都像钉子,敲进胡三耳朵里。
胡三腿一软,差点跪下去,被身后的士兵架住了。
陈默这才看向陈大眼:“你呢?洪武十三年,你在北街调戏民女,打伤其父,马指挥使帮你压下去了。去年,你倒卖军粮,赚了二十两。今年九月,你参与克扣抚恤金,分了三两。还要我继续说吗?”
陈大眼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但说不出话。这些事,他以为做得隐秘,没想到陈默全知道。他哪里知道,陈默离卫前,早就让赵武暗中查过这些人的底细。
“发钱不公平?”陈默扫视围观的士兵和工匠,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马铎贪墨的银子,是大家的军饷,是战死弟兄的抚恤。你们跟着他贪,跟着他喝兵血,现在马铎倒了,没把你们一起查办,已经是网开一面。发基本饷,是给你们改过自新的机会。你们不要?”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字字清晰:“不要可以。现在脱了这身皮,滚出大宁卫。但打人抢酒的事,得按军法办。”
陈大眼和胡三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敢说“滚”。离开大宁卫,他们能去哪?回家?老家早没人了。去别的卫所?带着这样的劣迹,没人要。当流民?那还不如死了。
“既然不走,那就认罚。”陈默转身,“周千总,卫所军法,殴打百姓、抢劫财物,如何处置?”
周千总上前一步,朗声道,声音洪亮:“按《大明律·兵律》:士卒殴伤百姓,杖六十;抢劫财物,杖八十,赃物追还。两罪并罚,杖一百四十。”
“一百四十杖。”陈默点点头,“会打死人吗?”
“重杖会,轻杖不会。”
“那就不重不轻。”陈默说,“每人七十杖。就在这工坊外打,让所有人都看看。打完了,养好伤,还当兵——但从今往后,再犯一次,斩。”
陈大眼和胡三的脸色彻底白了。七十杖,打不死,但皮开肉绽是肯定的,至少一个月下不了床。更重要的是,当众打,脸丢尽了。
“陈大人……”胡三想求饶,声音都带了哭腔。
“拖出去。”陈默摆手。
吴什长带人把两人拖出院子。陈默对周千总说:“召集卫所所有不当值的士兵,都来观刑。还有,把西街酒馆的掌柜请来,让他亲眼看着打。”
“是!”
消息很快传开。不到半个时辰,工坊外的空地上已经围了三四百人。士兵们排成方阵,工匠们站在工坊墙头,老百姓挤在外围,踮着脚看。西街酒馆的掌柜也被请来了,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脸上还有淤青,眼睛肿着,站在人群前面,浑身发抖,不知道是怕还是气。
空地中央摆了两条长凳,陈大眼和胡三被按在凳上,扒了裤子,露出屁股和大腿。两个行刑的士兵拿着军棍——不是衙门的杀威棒,是军中用的硬木棍,三尺长,拳头粗,一头用布缠着。
周千总站在前面,高声宣读罪状,声音在空地上回荡:“亲兵陈大眼、胡三,昨夜酗酒滋事,殴打百姓,抢劫财物,违反军纪。按律杖责七十,以儆效尤!”
他看向陈默。陈默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