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轩走了以后,萧绝的日子好像没什么变化,又好像全变了。
早晨还是那个时辰醒,还是先去园子里看菜。暖棚里的菜长得真好,萝卜又大了一圈,白菜包心了,菠菜密密麻麻地冒出来,绿得晃眼。他蹲在地边,一畦一畦地看,看完这畦看那畦,有时候能看半个时辰。
陈将军说:“太上皇,菜又不会跑,您天天这么看,看出花来了?”
萧绝也不恼,就说:“看着踏实。”
其实他不是在看菜,是在等。等北境的消息,等儿子的信。可这话不能说,说了,就显得太沉,太矫情。
看完菜,该干活了。天冷了,有些菜得收了,不然再冻一次,就全完了。萧绝拿着小铲子,一棵一棵地挖萝卜。萝卜扎得深,得顺着根慢慢挖,不能急,急了容易挖断。挖出来,抖抖土,红艳艳的,带着泥土的腥气。
挖出来的萝卜不能久放,得处理。一部分埋进沙土里,说是这样能存到过年;一部分切成条,晒干了做成萝卜干;还有一部分,萧绝让膳房做成腌萝卜,加了盐、糖、醋,封在坛子里,说是等承轩回来吃。
“二弟回来,得开春了吧?”陈将军帮着搬坛子,随口问。
萧绝的手顿了顿:“嗯,开春。”
可开春还有好几个月呢。现在才十月,要经过整个冬天,才能到开春。冬天那么长,北境那么冷,仗那么难打...
他摇摇头,不想了。想多了,心里慌。
菜收完了,地不能空着。萧绝又撒了冬小麦的种子,说是试试能不能长。种子撒下去,盖上薄土,浇上水。然后就是等,等它发芽,等它长大。
等待成了他生活里最重要的事。等菜长,等麦子发芽,等北境的信。
第一封信是在承轩走后的第十天到的。信不长,就一页纸,字写得匆忙,说是已经到北境了,一路顺利,将士们士气高。末了说,北境真冷,风像刀子,刮得脸疼。
萧绝把信看了好几遍,每一个字都嚼透了,然后小心地折起来,放进怀里。那天他多吃了半碗饭,还喝了杯酒。
可酒喝下去,心里更空了。信上说顺利,可他知道,打仗哪有真顺利的?儿子是在报喜不报忧。
从那以后,信就来得规律了。每隔七八天,总有一封。有时候长,有时候短。长的写驻地见闻,写将士们怎么适应严寒,写巡查边境时看到的景象。短的就几句话,说平安,勿念。
萧绝每封信都回。回信也写得慢,一天写几句,攒够了才让人送出去。写园子里的菜,写安儿又学了什么字,写暖暖会背诗了,写宁儿长高了...都是琐碎事,可他想让儿子知道,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惦记。
十一月,下了第一场雪。雪不大,薄薄的一层,盖在暖棚的油纸上,白白的一片。萧绝早起扫雪,怕雪太重把棚子压塌了。扫着扫着,忽然想起北境——那里的雪,该比这儿大得多吧?儿子在那么冷的地方,怎么受得了?
正想着,安儿来了。小家伙穿着厚厚的棉袄,像个球似的滚过来。
“祖父!孙儿来帮您!”
萧绝把扫帚给他,安儿接过去,卖力地扫。可他人小,力气不够,扫不干净。萧绝也不说,就在旁边看着,看着孙子小脸冻得通红,鼻尖上挂着清鼻涕。
扫完了,祖孙俩进暖棚暖和。棚子里比外头高好几度,一进去,眼镜就蒙上白雾。安儿摘了手套,小手放在嘴边哈气。
“祖父,二叔什么时候回来?”
“开春。”
“开春是什么时候?”
“等雪化了,草绿了,花开了,就是开春。”
安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二叔在那里,冷吗?”
“冷,”萧绝说,“比这儿冷多了。”
“那孙儿给二叔做个暖手筒,”安儿认真地说,“让二叔戴着,就不冷了。”
萧绝心里一暖,摸摸孙子的头:“好。你做,祖父帮你。”
他们真的做了。找来了厚棉布,棉花,针线。萧绝手笨,缝得歪歪扭扭的;安儿更不会,就在旁边递东西。做了一下午,做出两个暖手筒,一个蓝色,一个灰色,针脚粗得能塞进黄豆。
“蓝色的给二叔,灰色的给二叔的副将,”安儿安排得明明白白,“副将也要暖和。”
萧绝看着孙子,忽然觉得,这孩子长大了。知道关心人了,知道体贴人了。
暖手筒随着下一封信寄去了北境。后来承轩回信说,收到了,很暖和,副将感动得直哭。
萧绝看了信,笑了。笑着笑着,眼睛湿了。
日子一天天过,雪一场场下。京城彻底入冬了,天冷得伸不出手。可宁寿宫的暖棚里,总是暖洋洋的。菠菜长成了,绿油油的一片;冬小麦也冒了芽,细细的,黄绿的,在土里怯生生地探着头。
萧绝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棚子里。有时候看书,有时候写字,有时候就坐着,什么也不干。棚子里安静,只有偶尔的翻书声,或者笔尖划过纸的沙沙声。
陈将军说,棚子成了太上皇的第二个寝宫。
腊月初,清婉带着宁儿来了。宁儿又长高了,小脸圆嘟嘟的,看见萧绝,张开手要抱。
“皇爷爷!宁儿想您!”
萧绝抱起她,沉甸甸的。小丫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湿漉漉的。
清婉瘦了,眼圈有些青,可精神还好。她带来了一件披风,说是给萧绝的。
“天冷了,父皇您得多穿点。这是儿媳亲手做的,里子是兔毛的,暖和。”
萧绝接过披风,摸了摸,软软的,暖暖的。
“你有心了。自己也多注意身体,别太惦记。”
清婉点点头,眼圈红了,可忍着没哭。
那天她们在宁寿宫用了午膳。萧绝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菠菜炒鸡蛋,萝卜炖羊肉,白菜豆腐汤。都是园子里出的。
吃饭时,宁儿问:“皇爷爷,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桌上一下子安静了。清婉低着头,筷子停在碗边。
萧绝给宁儿夹了块羊肉,说:“快了。等宁儿穿上新棉袄的时候,爹爹就回来了。”
“那宁儿明天就穿新棉袄!”
大家都笑了。笑里有些苦,有些涩,可终究是笑了。
送走清婉母女,萧绝又去了暖棚。棚子里还留着饭菜的香味,混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暖暖的,让人心安。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些菜。菠菜绿得发黑,萝卜缨子长得老高,小麦苗一排排的,整整齐齐。
忽然觉得,这棚子真像个世界。外头是冬天,是寒冷,是战争;里头是春天,是温暖,是安宁。他把所有他在乎的东西——菜,记忆,牵挂——都藏在这里,小心翼翼地护着,等着冬天过去,等着春天来。
腊月中,承轩的信忽然断了。
原本该到的日子,没来。等了一天,两天,三天...还是没来。
萧绝表面平静,照常看菜,照常吃饭,照常睡觉。可陈将军知道,太上皇夜里睡不踏实,常常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
第四天,承宇来了。他来的时候,萧绝正在棚子里给小麦苗浇水,水洒得有点多,地上湿了一片。
“父皇,”承宇站在棚子门口,声音有些哑,“北境...有军报来了。”
萧绝的手抖了一下,水瓢掉在地上,哐当一声。
“怎么说?”
“打了一仗,”承宇走进来,脸色很不好,“戎族偷袭咱们的粮道,二弟带兵去救,中了埋伏。仗打得很惨,咱们...咱们损失了三千人。”
萧绝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他扶着棚架,才站稳。
“然后呢?”
“然后二弟带着剩下的兵突围出来了,退守到黑石关。”承宇顿了顿,“军报上说...二弟受了伤,不重,可...”
“可什么?”
“可粮草被烧了一半,这个冬天...难熬了。”
萧绝闭上眼睛。三千人...三千条命,就这么没了。还有粮草...北境的冬天,没粮草,是要死人的。
“朝廷怎么说?”他问,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自己都惊讶。
“儿臣已经下令,从周边调粮,紧急送过去。可...”承宇的声音低了下去,“可路途遥远,大雪封山,能不能及时送到,不好说。”
萧绝睁开眼,看着儿子。承宇的脸上有疲惫,有焦虑,有深深的自责。
“你是皇帝,”萧绝说,“这时候,你不能乱。你乱了,底下的人更乱。”
“儿臣知道,”承宇苦笑,“可那是二弟啊...是儿臣的亲弟弟...”
“正因为是你弟弟,你才得更冷静。”萧绝拍拍他的肩,“他在前线拼命,你在后方要稳住。粮草的事,想办法,总能想到办法。调不进去,就让当地想办法,让百姓捐,让富户出。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
承宇点点头:“儿臣明白了。”
那天晚上,萧绝一夜没睡。他坐在暖棚里,看着那些菜,看着那些麦苗,脑子里全是北境的雪,北境的风,北境那些挨饿受冻的将士。
三千人...三千个家庭,就这么碎了。
他忽然站起来,走到菜地边,开始拔菠菜。一棵,两棵,三棵...拔了一大把。然后又拔萝卜,挖白菜。拔出来的菜堆在地上,绿莹莹,白生生的。
“陈将军,”他喊,“把这些菜,送到户部去,让他们想办法,送到北境。”
陈将军愣住了:“太上皇,这...这点菜,够干什么?”
“不够,”萧绝说,“可这是朕的心意。告诉将士们,京城没忘了他们,朕...朕惦记着他们。”
陈将军的眼圈红了:“是,奴才这就去。”
菜送走了,棚子里空了一大片。萧绝看着那些空地,心里也空了一大片。
可他没停,又撒了种子。菠菜种子,白菜种子,萝卜种子...能撒的都撒了。撒完了,浇水,盖土。
做完这些,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累得直不起腰,可心里那股慌,好像散了些。
至少,他在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种几棵菜,哪怕只是尽一点点心。
腊月二十三,小年。宫里照例要祭灶,要团聚。可今年,团聚缺了一角。
饭桌上,大家尽量说些高兴的事。安儿背了新学的诗,暖暖跳了段舞,宁儿展示了新得的布娃娃。可笑着笑着,总会冷场,总会不自觉地看向那个空着的座位。
萧绝给那个空座位也摆了碗筷,夹了菜。
“等你二叔回来,给他热着吃。”他说。
大家都点头,可谁都知道,菜热了又热,味道就变了。
过了小年,年味就浓了。宫里开始张灯结彩,准备过年。可萧绝觉得,这个年,过得没滋味。
他更常待在暖棚里了。新撒的种子发了芽,绿油油的一片,看着就让人心生希望。他每天给它们浇水,施肥,跟它们说话。
“快长,快长,”他小声说,“长得壮壮的,等他回来,给他看。”
有时候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滴在土里,很快被吸收了,没了痕迹。
腊月二十八,终于又收到了承轩的信。信很厚,写了很多。说那场仗,说牺牲的将士,说退守黑石关的艰难,也说——朝廷调的粮,到了第一批,虽然不多,可解了燃眉之急。
信的最后说:“父皇,儿臣没事,伤快好了。将士们听说京城送了菜来,都很感动。那点菜,每人分不到一口,可大家说,吃出了家的味道。儿臣跟他们说,等打完了仗,回家,想吃多少吃多少。”
萧绝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最后,眼泪模糊了字迹。
他提笔回信,写得很长。写园子里的新菜,写安儿做的暖手筒,写清婉和宁儿来看他,写过年宫里准备了什么...写一切好的,温暖的,让人安心的事。
写完了,封好,让人快马加鞭送出去。
然后他走出暖棚,看着外头的天。天阴着,像是要下雪。
可他知道,再冷的天,也会过去。再厚的雪,也会融化。
春天,总会来的。
他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