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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的头一场雨,是夜里来的。滴滴答答的,不紧不慢,打在琉璃瓦上,声音清脆得很,听着竟有些像小时候娘亲哼的摇篮曲。我躺在床上,听着这雨声,心里也跟着静下来。好像这一年来的惊涛骇浪,都被这场雨一点点抚平了。

早上推窗一看,外头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油亮。宫墙根下,那些枯了一冬的草,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嫩芽,星星点点的绿,怯生生地探着头。空气里有股泥土的腥味儿,混着草木的清香,闻着就让人心里敞亮。

承宇今儿个起得特别早。我到东宫时,他已经在院子里了——不是一个人,是抱着安安。小家伙刚睡醒,还迷糊着,小脑袋靠在爹爹肩上,眼睛半睁半闭的。承宇抱着他,指着院里那棵老槐树,轻声说着什么。

“安安你看,树发芽了。”他声音很柔,柔得我都有点不敢认——这是我那个在朝堂上冷着脸查账的儿子吗?

安安好像听懂了,伸出小手,朝树的方向抓了抓。承宇就笑了,那笑容从眼底漫出来,暖暖的,像这春日的阳光。

萨仁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件小斗篷。看见我,她笑了:“娘亲来了。殿下非要抱安安出来看树,说是一年之计在于春,得让安安从小知道节气。”

我走过去,摸摸安安的小脸。小家伙看见我,咧开嘴笑了,露出刚长出来的两颗小米牙。

“宇儿,”我说,“真打算自己教安安?”

“嗯,”承宇点头,“儿臣想好了。不求他将来有多大出息,就求他...求他活得明白,活得踏实。别像他爹,走了那么多弯路。”

这话说得我心里一酸。我的宇儿,终于肯承认自己走弯路了。

“弯路也不全是坏事,”我说,“没走过弯路,怎么知道直路该怎么走?”

承宇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过了会儿,他轻轻“嗯”了一声。

正说着,承轩和婉清来了。婉清抱着宁儿,承轩牵着安儿。安儿一看见安安,就挣开爹爹的手跑过来,扒着承宇的腿要看弟弟。

“弟弟...弟弟...”安儿踮着脚。

承宇蹲下身,让两个小家伙脸对脸。安安看见哥哥,眼睛一下子亮了,小手挥舞着,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安儿当哥哥了,要保护弟弟。”承轩走过来,摸摸安儿的头。

安儿很认真地点头:“安儿保护弟弟。”

婉清把宁儿抱过来,三个孩子凑在一处。安安最大,已经能坐了。宁儿最小,还软软地靠在娘亲怀里。安儿站在中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那模样,又得意又有点不知所措——一下子有了弟弟妹妹,他还没适应过来呢。

“等宁儿会坐了,就能跟哥哥们一起玩了。”婉清轻声说。

承轩看着妻子,又看看女儿,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的手还吊着,可气色好了很多,脸上有了血色,眼睛也有神了。

“太医说,再养一个月,就能拆了。”他活动了一下右手手指,“就是...就是使不上大劲,精细活儿还行。”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我们都明白。

雨后的院子,空气清新得很。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湿漉漉的地上,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几个孩子在院子里,大人们站在廊下看着,谁也没说话,就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

可宁静总是短暂的。晌午时分,前朝传来消息——南边出事了。

不是天灾,是人祸。几个州县的百姓联名上书,说当地官员强征赋税,逼得人活不下去,已经有聚众闹事的了。折子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萧绝看了,脸色当时就沉了。

承宇被叫到御书房。我去送茶时,听见父子俩在说话。

“...儿臣去查。”承宇的声音很坚决。

“你刚回来多久?”萧绝皱着眉,“身子还没养利索,又去?”

“正因为儿臣刚查过江北的账,这些人胆子才这么大——觉得儿臣不敢连着查。”承宇说,“儿臣偏要去,偏要查。让他们知道,这大周的天下,容不得蛀虫。”

萧绝沉默了很久。最后他说:“让轩儿跟你一起去。”

“二弟的手...”

“他手伤了,脑子没伤。”萧绝打断他,“让他去,一是帮你,二是...二是让那些人看看,朕的两个儿子,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这话说得硬气。我知道,萧绝这是要借这件事,彻底堵住那些说太子体弱、说二皇子废了的嘴。

从御书房出来,承宇直接去找承轩。兄弟俩在书房里谈了一下午,出来时,脸色都很凝重。

婉清听说承轩又要走,当时就掉了眼泪。可她没拦,只是默默给丈夫收拾行李。药包、衣裳、干粮...一样样理得整整齐齐。

“殿下的手刚好些,路上要注意,别碰着。”她一边叠衣裳一边说,声音低低的,带着鼻音。

承轩从后面抱住她:“放心,这次不是去打仗,就是查个案。快的十来天,慢的一个月,准回来。”

“您每次都这么说,”婉清的眼泪掉在衣裳上,“可每次都...都出事。”

承轩不说话了,只是抱着她,抱得紧紧的。

宁儿好像知道爹爹要走,夜里特别闹,哭个不停。承轩抱着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哼着歌谣,哄了一宿。天亮时,宁儿终于睡了,承轩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出发那日,又是个阴天。云层厚厚的,压得很低,像是随时要下雨。承宇和承轩轻车简从,只带了几个侍卫和刑部的官员。

我送到宫门口,看着他们上马。承宇的腿还有些不便,上马时动作慢了半拍,可到底是自己上去了。承轩用左手拉着缰绳,右手还吊着,可背挺得笔直。

“娘亲放心,”承宇在马上冲我笑,“这次就是查个案,很快回来。”

我点点头,想说点什么,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挥挥手,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

萨仁和婉清站在我身边,两个人都红着眼圈,可都没哭出声。安安和宁儿被奶娘抱着,小家伙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睁着大眼睛看。

回到宫里,心里空落落的。明明知道这次不是去打仗,可这颗心啊,就是放不下来。当娘的,大概一辈子都这样——孩子在跟前嫌闹,孩子一走就想,走了又担心。

南边的消息断断续续传回来。开始是说情况复杂,那几个官员在当地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又说百姓怨气很大,已经围了衙门。承宇他们去了之后,先安抚百姓,再查账目,一步步来。

承轩的信来得勤些。他说大哥这次手段很稳,不急不躁,该硬的硬,该软的软。说那些百姓开始还不信,后来看见太子亲自站在衙门口听他们诉苦,这才肯散去。

“大哥瘦了,可精神很好。”他在信里写,“儿臣的手也好多了,已经能自己握笔写字。就是写久了还会疼,得歇歇。”

每封信我都翻来覆去看,字里行间找孩子们平安的证据。看着看着,忽然发现承轩的字变了——从前是锋芒毕露的,现在圆润了些,稳了些。这孩子,经了这么多事,到底是长大了。

日子一天天过,宫里那几棵桃树开花了。先是一朵两朵,试探似的,后来就热闹了,满树粉粉白白的,远看像一片云。安儿天天在树下跑,花瓣落了一身,他就咯咯地笑。

婉清抱着宁儿来看花,宁儿的小手伸着,想去够枝头的花瓣。可她够不着,急得直哼唧。婉清就摘了一朵,放在她手心里。小家伙握着花,看了好久,然后笑了——这是她第一次笑出声。

“宁儿笑了!”婉清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娘亲您听,宁儿会笑了!”

我凑过去看,宁儿果然在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小嘴咧着,露出光秃秃的牙床。那笑声细细的,脆脆的,像风铃响。

“好,好,”我连声说,“会笑了就好,会笑了就好。”

这孩子,生下来就弱,哭都哭不出声。如今会笑了,说明身子在好起来。

萨仁抱着安安也来了。安安已经会爬了,放在毯子上,蹭蹭地往前挪,看见妹妹在笑,他也跟着笑,露出那两颗小米牙。

三个孩子在一处,安安爬,宁儿笑,安儿在旁边护着,怕弟弟妹妹摔着。那画面,看得人心里软软的,像化开的糖。

可这份甜蜜里,总夹着担忧——南边的事,还没完。

半个月后,消息来了,却不是捷报,是坏消息——承宇他们在查账时,发现了更大的问题。那几个官员不只是贪墨,还私开矿场,走私盐铁,甚至...甚至私养兵马。

信是承轩写的,字迹很急:“此事牵连甚广,恐涉及朝中重臣。大哥已封锁消息,密报父皇。儿臣等暂留南边,待父皇旨意。”

我看完信,手都在抖。私养兵马...这是要谋反啊!

萧绝看了密报,当时就把茶盏摔了。

“好,好啊,”他气得脸色发青,“朕还没死呢,就有人惦记着那把椅子了!”

“皇上息怒,”我赶紧劝,“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办。”

“怎么办?”萧绝冷笑,“查!一查到底!朕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他当即下了密旨,让承宇和承轩继续查,但要注意安全。又调了附近的驻军,暗中往南边移动,以防万一。

那几天,宫里气氛紧张得很。萧绝天天在御书房,召见心腹大臣,一谈就是半天。我晚上去送夜宵,看见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眉头皱得紧紧的。

“累了就歇歇,”我说。

他睁开眼,眼神疲惫:“歇不了。这事...这事怕是不简单。”

“你是说...”

“宇儿信里说,那几个官员,每年往京城送的钱,有这个数。”他比了个手势,“这么多钱,都送给谁了?朝中...朝中怕是有人啊。”

我心里一沉。如果朝中有人,那承宇和承轩在南边,岂不是更危险?

“要不...要不让他们回来?”我试探着问。

萧绝摇摇头:“现在回来,就是打草惊蛇。得等,等他们查到证据,等...等那条大鱼浮出水面。”

等。这个字说起来容易,可等的时候,每一刻都是煎熬。

又过了七八天,南边终于传来消息——查清了。主谋是...是靖王。

靖王是先帝的弟弟,萧绝的皇叔。这些年一直在封地,很少回京,看着是个与世无争的老王爷。谁能想到,他竟在暗中谋划这些。

承宇和承轩拿到了确凿证据——账本、书信、甚至还有靖王和那几个官员往来的密函。人证物证俱全,抵赖不得。

萧绝看了证据,沉默了很久。最后他说:“传旨,让靖王回京述职。”

这是要摊牌了。

旨意传下去的第二天,靖王就动身了。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是带着五千亲兵。消息传到京城,朝野震动。

萧绝听了,只是笑了笑:“五千人?朕的京城守军有五万。他这是...这是狗急跳墙了。”

话虽如此,可他还是做了安排——京城戒严,九门紧闭,禁军日夜巡逻。宫里也加了护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那几日,京城里的气氛紧张得像绷紧的弦。百姓们不敢出门,商铺早早关了门。只有巡逻的士兵,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回响,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靖王到京那日,是个阴天。他没进宫,直接去了他在京城的王府。五千亲兵在王府外驻扎,刀出鞘,箭上弦,那架势,分明是要逼宫。

承宇和承轩还在南边没回来。萧绝不让他们回,说是不安全。可我知道,他是怕他们回来,就成了靖王的人质。

对峙了三天。第三天夜里,靖王终于动了——他派人送信进宫,说要见萧绝。

“不见,”萧绝说,“让他来宫里见朕。”

信使回去了。没过多久,又来了,这次态度强硬了些:“王爷说,皇上若不见,他就自己进来见。”

这是要硬闯了。

萧绝听了,反而笑了:“好啊,朕倒要看看,他怎么进来。”

他下令,禁军做好迎战准备。又让人去传令,调京郊大营的兵马进城。

那一夜,宫里没人睡得着。我站在寝宫门口,看着远处的宫门,心里揪得紧紧的。夜风吹过,带着春寒,冷得人打哆嗦。

萧绝穿着盔甲出来了——他已经很多年没穿盔甲了。那身甲胄穿在身上,有些紧,可他一站直,还是那个当年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

“你在这儿等着,”他对我说,“朕去会会这位皇叔。”

“皇上...”我想拦,可知道拦不住。

他拍拍我的手:“放心,朕还没老到提不动刀。”

他走了,带着禁军,往宫门去。我站在廊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眼泪终于忍不住了。

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们,为什么总要经历这些?这江山,这皇位,真的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要骨肉相残,要血流成河?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远处传来喧哗声,接着是马蹄声,由远及近。我跑到宫门口,看见萧绝回来了,不是一个人,是押着一个人——靖王。

靖王被五花大绑,脸上有伤,可眼神还是倨傲的。他看见我,冷笑了一声:“皇后娘娘,别来无恙?”

我没理他,只看萧绝:“皇上...”

“没事了,”萧绝说,“他那些亲兵,看见京郊大营的兵马进城,就散了。剩下几个死忠,被禁军拿下了。”

原来,萧绝早就调了兵,只是藏在城外,等靖王先动。这一招,叫引蛇出洞。

靖王被押下去时,忽然回头,冲着萧绝喊:“你以为你赢了?我告诉你,这朝中,想换太子的人多了去了!你那儿子,腿瘸了,身子弱了,撑不起这江山!”

萧绝脸色一沉,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让人把他带下去。

宫门关上,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可靖王的话,像根刺,扎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第二天,承宇和承轩回来了。他们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到宫里时,风尘仆仆,脸上都是疲惫。

“父皇,”承宇跪下,“儿臣...儿臣来迟了。”

萧绝扶起他,又扶起承轩:“不迟,正好。事情都了了,你们...你们做得很好。”

父子三人站在那儿,谁也没说话。可那眼神,那神情,分明在说着什么——说着这一路的艰难,说着这一夜的惊险,说着...说着一家人终于又在一起了。

春天真的来了。宫里的花都开了,姹紫嫣红的,热闹极了。可这份热闹里,总有些阴影挥之不去——靖王的话,像预言,像诅咒,悬在每个人头上。

但我不怕了。因为我知道,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们,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强。他们能挺过寒冬,就能迎来春天。

这就够了。

真的,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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