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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天朗气清,日头却毒得能把人烤出油来,空气粘稠得糊嗓子,连蝉鸣都蔫头耷脑。

良德县城市尾,“沈记货栈”门前却像开了锅。鞭炮的红屑混着尘土飞溅,崭新的桐油木招牌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沈记货栈”四个字仿佛也在淌汗。

铺子里外热浪滚滚,人挤着人,汗气混着山货的咸鲜气直冲脑门。

柜台后,小满的额角、鼻尖全是细密的汗珠,顺着脖颈滑进靛蓝色细葛布短衫的领口,洇开一小片深色。她手指翻飞,油亮的算盘珠“噼啪”脆响,快得看不清。为了利索,她裤脚用布带紧紧系在纤细的脚踝上,饶是如此,后背的衣衫也贴在了身上。手腕上那个褪色的木镯子,随着她拨算盘的动作轻轻磕碰着桌面。

门口,阿远洪亮的吆喝声几乎盖过人声:“潭垌好山货,开张优惠嘞!”他只穿了件无袖的粗葛布“褂仔”,古铜色的臂膀肌肉虬结,汗珠顺着贲张的线条滚落,汇入同样被汗水浸透的灰褐色“牛头裤”裤腰。一顶破旧的竹笠歪扣着,遮不住他晒得发红的脸膛,他随手扯下搭在肩头早已湿透的汗巾,胡乱抹了把脸,又继续吆喝。

金花像只灵巧的穿花蝶,桃红色的细麻布短衫在靛青色的“裈”映衬下格外鲜亮,即使洗得发白,也掩不住少女的生气。她脚上的木屐“哒哒”脆响,在货架和人缝里穿梭,辫梢的红头绳随着动作跳跃。有客人指着高处的糖块,她踮起脚,筒裙下摆微微扬起,露出结实的小腿。

角落里,秀儿安静得几乎让人忽略。靛蓝色的粗布短衫长裤是作坊的印记,一条素色围裙系在腰间。她用靛蓝碎花布仔细包着头,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专注的眼睛。此刻,她正踮着脚,用干净的抹布擦拭货架高处被客人手指碰过的地方,千层底布鞋踩在地上悄无声息。看到“凉沁心脾”(凉茶糖)糖块快空了,她立刻转身,脚步轻快地走向后面库房。

谷雨站在糖块的货架旁,穿着半旧的靛蓝色细麻布短衫,长裤的裤脚为了方便,被他略挽起一截,露出同样穿着布鞋的脚踝。九岁的男孩脸上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他指着标签,声音清亮地对一位犹豫的客人解释:“阿叔,这‘甘泉润喉’里添了甘草碎,李夫子讲过的,《本草》有载,能润嗓子生津。您走远路带着,比干嚼叶子强。”他读书多,口齿清楚,听得那背着褡裢的客人连连点头。

“茂才老弟,李先生,这边!”门口传来里正陈茂才爽朗的笑声。他穿着体面的细麻布交领短衫,头上戴着顶新草帽,正和李先生(一身干净的长衫,额头也沁着汗)招呼着几个相熟的潭垌乡亲。那几个乡亲穿着粗麻布的短褂裤,戴着斗笠,挤在人群里,脸上笑开了花,仿佛这铺子是他们自家开的一般。

家里的作坊……

灶火的热浪让本就闷热的作坊如同蒸笼。小满娘坐在堂屋门边,一边留意着作坊里的动静,一边对着单子清点要补去铺子的货品,鬓角的汗滑落也顾不得擦。大姐惊蛰抱着只穿了红肚兜、热得小脸通红的女儿女女,在弥漫着酸笋、虾酱和山姜酱浓烈气味的环境里巡视。她指点着阿山:“这坛豆腐乳封口要紧,天热,气跑了味就酸了。”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粘在光洁的皮肤上。天太热,抱着孩子出门实在遭罪,只能在家守着这大后方。

糖块是当之无愧的明星。“凉沁心脾”和“甘泉润喉”几乎被抢光。谷雨那边围了好几个人,听他讲解。陈茂才和李先生各买了一包“金盏玉露”,说回去试试是不是真能明目,引得几个乡亲也掏出了铜钱。

小满正低头给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粗布短衫、背上竹篓压弯了腰的大婶结账,大婶数出三十个铜板,买了一包最便宜的甘草糖给咳嗽的孙子,眼角的余光像被什么刺了一下。靠近糖块货架的角落阴影里,几个小小的、几乎衣不蔽体的身影,赤着的脏脚丫踩在滚烫的地面上,正趁着人多杂乱,几只骨瘦如柴的小手,颤抖着伸向几包因摆放略低、包装被挤得有些变形的“凉沁心脾”和“薄荷”糖。

小满的心像被猛地攥紧!她不动声色,手指在柜台下迅速摸索,从试吃盘里抓出几颗因运输磕碰、模样不算周正的同款糖块,借着拢袖口的动作塞了进去。随即,她像离弦的箭,轻盈却迅捷地绕过柜台,在几只小手触到糖纸的刹那,一手一个,铁钳般揪住了两个稍大孩子的后领,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跟我出来!”不由分说,半拖半拽地将三个吓傻了的小泥鳅弄进了铺子旁一条堆着杂物、闷热更甚的窄巷。

巷子里热浪裹着灰尘扑面而来。小满松开手,汗珠顺着鬓角滚落,滴在靛蓝色的短衫前襟。她看着眼前三个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面黄肌瘦的孩子——最大的那个,大概八九岁的样子,身上挂着的破布片勉强算件褂子,露出的肋骨根根分明;最小的那个,才五六岁的样子,赤着的脚上满是黑泥和划痕,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她喉咙发紧,声音压得更低:“偷东西?想吃官府的板子,蹲黑牢吗?饿死和打死,选哪个?”

最大的孩子死死咬着下唇,眼泪在脏污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头几乎埋进胸口。最小的那个“哇”一声哭出来,声音嘶哑微弱:“饿……糖……闻着,甜……” 那声音像钝刀子割在小满心上。这能把人烤化的天气,富家子摇着扇子嫌糖不够冰,而眼前的孩子,连闻一闻糖的甜香都是奢侈。谷雨当年眼巴巴看着货郎担子的样子猛地撞进脑海。

她蹲下身,靛蓝的裤腿蹭上巷子里的灰土也浑然不觉,视线努力与孩子们惊惶的眼睛平齐:“饿疯了也不能偷!抓着了,下场比饿肚子惨一百倍!” 她掏出袖袋里那几颗带着瑕疵的糖块,不由分说塞进三只冰冷的小手里,“拿着!磕碰过的,味道一样甜!以后真饿得受不住,”她指了指铺子方向,“找铺子后面那个跟花蝴蝶一样的姐姐,或者门口那个戴破竹笠的阿远哥!跟他们说,帮着扫扫地,搬点不重的东西,换口吃的!再让我看见你们偷,”她眼神一厉,“立马送官!听见没?”

三个孩子像被施了定身咒,脏兮兮的小手死死攥着那几颗带着点残缺的糖块,乌溜溜的眼睛瞪得老大,里面全是难以置信的茫然和一丝微弱的光亮。最大的孩子膝盖一弯就要往下跪,被小满一把死死拽住胳膊:“快走!找个阴凉地方待着去!” 孩子们如梦初醒,像受惊的田鼠,攥紧了那点微薄的甜意,一头扎进巷子深处蒸腾扭曲的热浪里,消失不见。

小满扶着膝盖站起来,胸口像堵了块烧红的炭,闷得喘不过气。她深深吸了口灼热浑浊的空气,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又理了理汗湿贴在颊边的碎发和微皱的靛蓝短衫前襟。刚转身要回铺子,就听见门口方向传来一阵刻意拔高的呵斥声和人群被驱散的骚动。

铺子门口,不知何时,几柄细绢做的遮阳伞撑开了一片阴凉。伞下,县太爷公子周承恩摇着一把洒金折扇,施施然立在那里。

他一身簇新的宝蓝底金线绣云纹杭绸锦袍,料子轻薄得仿佛没有重量,在毒辣的日头下泛着柔滑冰凉的光泽,宽大的袖口随着他摇扇的动作轻轻飘拂,腰间束着的玉带温润生光,头上精巧的纱冠一丝不乱。

几个穿着体面细葛青衣的奴仆恭敬地打着伞,摇着扇,为他隔开了周遭所有的汗臭、尘土和酷热。这一小片清凉华贵之地,与铺子内外挥汗如雨、衣衫简朴的人群,割裂得如同两个世界。

周承恩的目光带着天生的睥睨,懒洋洋地扫过拥挤的人群和琳琅的货架,最终定格在糖块区域,尤其多看了两眼正被谷雨清晰解说吸引的几位客人。

他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踱步到柜台前,洒金折扇随意地朝货架方向点了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铺内的嘈杂:“呵,弄出些新花样?‘凉沁心脾’?‘龙眼凝香’?名头倒是花哨,不知内里是金玉还是败絮?”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一旁穿着半旧靛蓝短衫、站得笔直、眼神清亮的谷雨,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难以捉摸的波澜。

没等任何人回答,他下巴微抬,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近乎施舍的口吻吩咐道:“罢了,本公子今日兴致尚可,就尝尝鲜。‘凉沁心脾’、‘甘泉润喉’、‘龙眼凝香’、‘山姜暖意’、‘金盏玉露’,每样给本公子包两包。酸笋……勉为其难拿一小坛。豆芽么,挑最水灵的装一篮子来。” 那语气,仿佛在点自家后厨的时令小菜。

“好的,周公子稍候。”小满脸上已恢复平静,声音听不出波澜。她朝秀儿使了个眼色。秀儿会意,立刻转身走向货架,动作轻柔却迅速地开始挑选品相最佳的糖块,每种两包,仔细捧过来。金花抿了抿唇,快步走向摆放酸笋的区域,抱来一小坛封口严实的上等货。阿远则大步流星走向后院,很快提回来一篮还滴着水珠、根须雪白的水灵豆芽。

东西很快在锃亮的柜台上摆开。小满的手指再次抚上算盘,清脆的“噼啪”声在略显安静的铺子里格外清晰:“糖块,十包,每包四十文,计四百文。上等酸笋一小坛,八十文。赤玉豆芽一篮,二十文。总计五百文整。”

周承嗣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数字与他无关。他随手从腰间一个绣工精致的荷包里拈出一块银锭子,约莫有六钱重(六百文),姿态无比随意地往柜台上一丢。

“当啷!”

银锭落在木柜台上,发出一声清脆又刺耳的声响,瞬间盖过了算盘声和铺子里残余的嘈杂。他薄唇轻启,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轻慢:“零头不必找了。剩下的,赏你们换点像样的茶叶漱漱口,别总拿些乡下粗叶子糊弄人。” 那“赏”字,咬得格外清晰。奴仆立刻上前,将那些精挑细选的货物一一拿起。

“多谢周公子惠顾。”小满的声音依旧平稳,伸手拿起那块还带着对方指尖微凉气息的银子,在账本上清晰地落笔:周公子购货五百文,赏钱一百文入公账。她抬起眼,周公子那华美锦袍在伞下微风中轻扬的背影,与巷子里那几个孩子攥着瑕疵糖、赤脚奔跑在滚烫地面上的身影,在她脑海中无声地重叠、撕裂。冰与火的界限,从未如此分明。

“金花,阿远哥,”小满的声音打破短暂的沉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周公子买走的糖块,货架空了大半,赶紧补上!尤其是‘凉沁心脾’和‘龙眼凝香’,多上点!” 现在龙眼季节,能多做就多做了,过了这个季节还得等下一波。

她的目光扫过正默默将被翻动过的糖块重新归位、动作一丝不苟、靛蓝头巾下神情专注的秀儿,心中那个念头如磐石般坚定:这姑娘,是块璞玉,值得托付更多。

“谷雨,”小满转向弟弟,“糖块你解说得好,客人信服。补上货,你还看着这块。”

谷雨看着姐姐平静却深邃的眼睛,认真地点点头:“嗯,阿姐放心。”

日头终于开始西斜,灼热稍减。盘账的结果令人欣喜,糖块的利润远超预期,开张大吉!

收拾铺面时,小满看着秀儿沉稳细致地将最后一批货品归置妥当,靛蓝头巾的边缘已被汗水浸深了一圈。她心中培养秀儿做作坊管事的念头更加清晰。

晚上回到潭垌乡家中,与母亲、大姐、陈伯商议此事,众人皆无异议,眼中是对秀儿踏实本分的认可。

作坊的未来有了可靠的基石,糖块一炮打响,沈家进京之路,似乎又铺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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