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华宫内的暖香尚未散尽,杨浩已踏着午后的阳光回到了承宣殿御书房。
殿内,陈婤正伏于案前,秀眉微蹙,对照着一卷摊开的舆图与几份密报,专注得连他走近都未曾察觉。
直到阴影笼罩案头,她才惊觉抬头,见是杨浩,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随即低下头,语气带着明显的赌气意味:
“陛下是不是嫌臣妾上杆子追着陛下,反而心生不喜了?”
“若是如此,臣妾往后谨守本分,不争不言,总行了吧?”
杨浩见她这般小女儿情态,与方才在宣华宫中的娇蛮判若两人!
心下觉得有趣,又带几分怜爱。
他伸手轻轻抬起陈婤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温言道:
“瞎说。朕何时轻慢于你了?”
“朕喜欢你这份鲜活气,该随性时就随性,不用刻意改变。”
“朕就爱看你这般模样。”
陈婤被他说得俏脸一红,心中怨气顿时消了大半,嘴上却仍强撑道:
“陛下尽会哄人……”
“好了,别使小性儿了。”杨浩敛容正色道:
“即刻去传影秋、影冬,宣左仆射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秘书监袁充、给事中许善心、内宫监宇文晶、太史令箫琮,速来御书房议事。”
“你从旁记录,正好也听听这军国大事是如何议定的。”
听到有正事,陈婤立刻收敛情绪,肃然应道:
“喏!臣妾遵旨。”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衣冠,转身便去安排宣召事宜,步履间已恢复了秘书司主官的干练。
不多时,五位文臣在内侍引领下鱼贯而入,依次行礼。
杨浩端坐于御案之后,陈婤则在一旁设下小案,备好笔墨纸砚。
影秋、影冬二人静立于殿门阴影之中,气息内敛。
杨浩目光扫过众人,无需寒暄,开门见山:
“今日召诸卿前来,是为议定我大隋未来之国策大略。”
“如今天下崩乱,群雄并起,朕虽居江都方寸之地,政令不出百里!。
“然既受先帝遗命,朕定当奋发!”
“朕近日深思,于天下大势略有浅见,先道与诸卿一听,再共商详略。”
接着,他便将在宣华宫中对宣华夫人所言的那番“天下四势”之论,再度阐述。
从北方突厥的威胁与其扶持的窦建德、刘武周,谈到中原瓦岗李密的坐大与洛阳王世充的叵测,再析江淮杜伏威等的心腹之患,以及南方萧铣的威胁。
他分析鞭辟入里,对各势力间的牵制、潜在的忠诚力量(如尧君素、屈突通、罗艺)亦有点明。
听得虞世基、裴蕴等人神色凝重,不时微微颔首,显然对这位年轻天子能如此清晰把握全局感到惊讶。
待杨浩讲完,御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唯有烛花偶尔爆开的轻响。
左仆射虞世基率先开口,他乃文臣之首,老成持重:
“陛下明鉴万里,剖析精深。老臣以为,当今之势,我朝确不宜四面树敌。”
“陛下所言‘联李箫,扫群雄,灭突厥’之宏图,实为老成谋国之道。”
“然,如何‘联’?如何‘扫’?”
“先后次序,方略细节,关乎国运,亟需慎重。”
御史大夫裴蕴性格较为激越,接口道:
“虞相所言极是。然臣以为,当务之急,乃是解除江都肘腋之患!”
“杜伏威、李子通等江淮群丑,犹如附骨之疽,使我江都政令难出百里,陛下威仪受损。”
“若不先扫清此辈,则根基不稳,谈何北上中原,西联李渊?”
“故臣主张,近略当以全力肃清江淮为先!”
秘书监袁充沉吟道:“裴大夫所言切中要害。”
“然江淮诸贼互有勾结,亦与萧铣势力藕断丝连。”
“若我大军征讨杜伏威,恐萧铣会趁虚而入,或支援李子通等部,使我腹背受敌。”
“不若先遣一能言善辩之士,出使萧铣,陈明利害,许以好处,暂且结盟,至少使其保持中立。”
“此乃‘联箫击杜’之基。”
给事中许善心道:
“与萧铣结盟,无异于与虎谋皮。”
“萧铣坐拥荆襄岭南,兵精粮足,早有顺江而下、吞并江淮之心。”
“与之结盟,恐其索求无度,甚至要求陛下承认其伪帝之位,届时我朝颜面何存?”
“且联箫之议,恐引狼入室,将来更难收拾。”
内宫监宇文晶,虽为内官,但因掌管部分宫廷禁卫与情报,亦得参与机要,他细声细气道:
“诸位大人,奴婢以为,无论是先定江淮还是先图洛阳,情报为先。”
“王世充在洛阳,挟持皇孙杨侗,其心叵测。”
“若让其正式拥立杨侗为帝,则天下必有两隋并立,陛下之位将更添纷扰。”
“然东都守备森严,王世充亦非庸才,如何应对,需有万全之策。”
太史令箫琮从天命角度言道:“陛下,臣夜观星象,紫微帝星虽暂黯,然已有勃发之势!”
“而对应李密、王世充等的煞星,其旁皆有彗孛侵扰,主其内部不稳。”
“此正是陛下旋乾转坤之机。用兵之道,当顺天应时。”
“先近后远,先易后难,乃是正理。”
“江淮若定,则粮饷可继,兵源可广,而后方可言北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焦点主要集中于:
是先全力解决近在咫尺的江淮威胁,还是冒险执行更宏大的中原战略;
萧铣联合的利弊与风险;
以及解决王世充和瓦岗军的先后顺序与具体策略。
杨浩静静听着,不时发问,引导讨论深入,既让各方意见充分表达,又不使讨论偏离主线。
陈婤在一旁运笔如飞,记录着每个人的发言要点。
也暗暗佩服杨浩能从容驾驭这等场面,与在宣华宫中温柔缠绵的天子判若两人,更具帝王威严。
待争论稍歇,杨浩环视众人,目光锐利,沉声道:
“诸卿所言,皆有道理。”
“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若固守成规,只能坐困愁城!”
“朕意已决,即定三级方略,循序渐进,以图天下!”
他豁然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有力地点向江淮区域:
“近略:联箫击杜,廓清江淮!”
“即日遣使,携重礼往见萧铣。
“可许其,若助朕剿灭杜伏威,则将来朕承认其对荆襄、岭南的现有统治,并可开放贸易,共抗北方之敌。”
“目标明确:联合或至少稳住萧铣,集中兵力,先击破最为猖獗的杜伏威,同时分化瓦解或攻灭李子通、沈法兴、林士弘等部。”
“彻底打通江淮通道,将江都、历阳乃至更广区域连成一片,使我朝有稳固之后方与战略纵深!”
手指随即用力点向洛阳:
“中略:朕亲收东都,夹击瓦岗!”
“此乃关键一步,亦是奇招!”
“待江淮稍定,朕将亲率一支精干人马,以奇兵之势,潜行至洛阳附近。汇合仍忠于大隋,驻守洛阳外围之三镇兵马:
王隆率领邛都夷部的黄蛮部;
河北讨捕大使太常少卿韦霁部;
河南讨捕大使虎牙郎将王辩部
朕亲自入东都,直斥王世充之逆行,召见洛阳旧臣宿将!”
“朕乃大隋正统天子,名分大义在手,只要现身,王世充扶持杨侗的借口便不攻自破,其内部必生变乱!”
“朕要借此良机,迅速收编东都的文臣武将及精锐军兵,掌控这座天下中枢!”
“一旦成功掌控洛阳,便可立即以洛阳之兵出虎牢,朕之江都之兵出梁郡,东西夹击瓦岗李密!”
“首要目标,夺回黎阳、洛口等天下粮仓,断其根本!”
“若得裴行俨、秦琼等骁将归顺,则如虎添翼。”
“中原一定,则天下脊背已为我所控!”
最后,他的手指划过广袤的北方,最终勾勒出一个清晰的三角格局:
“大略:北灭突厥,三足鼎立,共争天下! ”
“待中原抵定,我朝坐拥中原富庶之地及东都、江都两大根基!”
“便可与据有关中、河东的李渊,以及雄踞荆襄、岭南的萧铣,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届时,北方突厥仍是共同大患。”
“朕将遣使与李渊巩固盟好,联兵出塞,共击突厥,务必消除此北方百年巨患,以绝后顾之忧!”
“待突厥威胁解除,天下格局将为之一变。”
“届时,便是我朝与李渊、萧铣,这三强之间,凭借实力、谋略与人心,共争这华夏一统之主导权! ”
“是联合一方先灭另一方,还是远交近攻,亦或待时而动,皆可相机而行。”
“最终之目标,乃是由朕结束这乱世,再造大一统之盛世乾坤!”
虞世基深吸一口气,虽觉陛下亲赴洛阳过于冒险,但见其意已决,且方略气势磅礴,便率先躬身道:
“陛下圣虑深远,胆识过人,臣等不及!”
“此三级方略,高瞻远瞩,步步为营!”
“尤其是陛下亲临东都之魄力及三足鼎立之远见,臣以为可行!”
“善!”
“既如此!明日大朝宣示诸将,日后便依此方略行事!”
“臣等遵旨!”
众臣齐声应诺,书房内气氛肃然而振奋,一种久违的凝聚力与紧迫感油然而生。
“陈婤。”
“臣妾在。”陈婤连忙起身。
“将今日所议方略要点,特别是三级方略之核心,整理成文,密封存档!”
“你须与崔嫔所领之通政司紧密协作!”
“后续各方情报,特别是关于洛阳、瓦岗、江淮、萧铣之动向,务必及时汇总分析,报朕御览。”
“喏!臣妾明白,定当细致办理。”陈婤领命。
众臣告退后,杨浩却单独开口:
“箫卿留步,朕尚有要事相商。”
箫琮依言留步,虞世基等人略有讶异,但亦不多问,躬身退出。
待书房内只剩杨浩与箫琮二人,杨浩示意他近前,神色凝重而诚恳:
“箫卿,方才议及联箫之策,诸臣顾虑,朕深知。”
“然此策成败,系于使者。朕思来想去,此重任,非卿莫属。”
箫琮心中一动,已然猜到几分,躬身道:
“陛下信重,臣万死不辞。”
“只是……臣虽有心,恐才疏学浅,有负圣望。”
“卿过谦了。朕选卿,原因有三。其一,卿与那萧铣算来同宗,由卿出面,有香火情谊,胜过寻常使臣。”
“其二,朕记得,萧铣早年落魄,若非当年还是晋王妃的皇后念在同宗之谊,于先帝面前力荐,让其出任罗县县令,他恐无今日之基。这份恩情,他总该记得。”
他走到案前,手指轻点舆图上的荆襄,压低声音:
“其三,亦是至关重要的一点。朕坐镇江都,本是财富之地,然漕运断绝,巨仓尽失,百万军民坐吃山空,急需粮米!”
“而萧铣所据荆襄,乃鱼米之乡。”
“故,打通江淮,不仅为军事,更为打通一条生命线!”
“朕需要萧铣的粮食,而朕之江都,有丝绸、瓷器、盐铁、精巧器物,皆彼所需。”
“卿可见到萧铣,明示于他:联盟若成,江淮肃清之后,朕愿与萧铣正式开通互市,以江都之物产,大量、持续换取他荆襄之稻米。”
“此乃长久互利之举,合则两旺,分则两伤!他助朕,亦是助己!”
杨浩目光灼灼地看着箫琮:
“故而,朕予卿之使命,不仅持国书、厚礼!
“朕更会即刻请皇后亲笔修书一封,由卿带予萧铣。”
“信中,皇后会以族姑身份,忆旧情,陈利害,劝其以苍生为念,顾全大局。”
“如此,公义私情,国家实利,三者兼备,朕不信萧铣不动心!”
他深深一拜:“陛下算无遗策,臣已全然明了!
“臣必竭尽所能,借此身世之余荫,借皇后娘娘之德望!”
“将陛下之诚意、战略与这互利之策,详尽说与萧铣,务求促成联盟!”
“好!箫卿深知朕意!”
杨浩赞道,亲自执壶为箫琮斟了一杯茶:
“此行风险不小,朕会派得力之人随行护卫。”
“卿可精心准备,择机而动,务必在朕对杜伏威用兵之前,取得明确结果。”
“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箫琮双手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目光坚定。
送走箫琮,杨浩毫不耽搁,立即起身对影秋、影冬道:
“摆驾大兴宫,朕要即刻见皇后。”
秋儿,令太保丑牛选调十二名弓弩亲卫护送箫大人,携带鸽笼,即时传信!”
喏!陛下!影秋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