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暮春,空气中弥漫着花香与尘埃混合的奇异味道,暖风熏人,却吹不散笼罩在秦王府一系心头的阴霾。东西两市的喧嚣依旧,曲江池的游船画舫也未减少,但有心人能察觉到,这繁华之下,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且越绷越紧。
李无垢的日子似乎又恢复了某种规律。每日清晨雷打不动的练武,指导丫丫习文练武,偶尔应尉迟敬德、程知节等人之邀,去城外跑马射猎,或是到相熟的将领府邸饮酒——酒宴之上,话题总是不自觉地滑向令人忧心的朝局,众人皆是一脸愤懑,却又无可奈何。
这日,他带着丫丫去西市闲逛,兑现之前答应给她买新裙子的承诺。丫丫难得出来,兴致很高,对各种新奇玩意儿都充满好奇。在一家绸缎庄,李无垢正耐心地帮丫丫挑选布料颜色,忽听得隔壁首饰铺子传来一阵争执声。
“这簪子明明是我先看中的!你凭什么抢?”一个清脆又带着委屈的女声响起。
“哼,你看中的?你付钱了吗?没付钱就是无主之物!掌柜的,给我包起来!”另一个娇纵的声音毫不相让。
李无垢本不欲多管闲事,却听那委屈的声音有些耳熟。他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鹅黄衣裙、梳着双丫髻的少女,正气得眼圈发红,瞪着对面一个衣着华贵、神态倨傲的少女。那鹅黄衣裙的少女,竟是房玄龄的幼女,房奉珠。李无垢在秦王府宴会上见过她几次,是个活泼灵动的姑娘。而对面的华服少女,他虽不认识,但看其仆从如云、气焰嚣张的模样,想来不是宗室女便是高官千金。
“怎么回事?”李无垢走上前,沉声问道。
房奉珠见到他,如同见了救星,眼圈更红了:“李将军!她……她抢我看中的簪子!”
那华服少女斜睨了李无垢一眼,见他虽气度不凡,但衣着普通(李无垢不喜奢华,常服甚简),便不屑地哼了一声:“你是何人?也配来管本小姐的闲事?知道我是谁吗?”
李无垢懒得理她,只问掌柜:“这簪子,是谁先看中,谁先要买的?”
掌柜的满头大汗,看看两边,都不敢得罪,支支吾吾道:“是……是房小姐先看中的,正要付钱,这位裴小姐就……”
“裴?”李无垢眉头微皱。太子妃郑氏出自荥阳郑氏,但其母族与闻喜裴氏联姻甚密,这裴小姐,怕是东宫那边的人。
那裴小姐见李无垢沉吟,以为他怕了,更加得意:“知道怕了就滚开!这长安城里,还没人敢跟我裴玉瑶抢东西!”
李无垢眼神一冷。他本不想与一女子计较,但对方抬出身份压人,且明显是针对房玄龄之女,其意味就不同了。他不再看那裴玉瑶,直接对掌柜道:“凡事讲究先来后到。簪子包给房小姐,多少钱,我付。”说着,取出钱袋。
裴玉瑶气得脸色发白,指着李无垢:“你……你好大的胆子!给我教训他!”
她身后几名豪奴立刻摩拳擦掌地围上来。周围百姓吓得纷纷后退。
李无垢将房奉珠和丫丫护在身后,面对几名豪奴,眼神平静无波。他甚至没有动刀的意思。
就在豪奴即将动手之际,一声威严的断喝传来:“住手!谁敢在京师重地放肆!”
一队巡城金吾卫闻讯赶来,为首的校尉认识李无垢和房奉珠,又看到裴玉瑶,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连忙上前打圆场:“原来是裴小姐、房小姐、李侯爷,误会,都是误会……”
裴玉瑶见金吾卫都对他口称“侯爷”,气势不由得一窒,这才仔细打量李无垢,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狠狠瞪了李无垢和房奉珠一眼,撂下一句“你们等着瞧”,便带着豪奴悻悻而去。
一场风波消弭。房奉珠向李无垢道谢,看着他的眼神亮晶晶的。丫丫则紧紧抓着哥哥的衣角,小脸还有些发白。
李无垢安抚了丫丫,心中却无丝毫轻松。裴家女的嚣张,金吾卫的调和,都像是这长安乱局的一个微小缩影。东宫的气焰,越发咄咄逼人了。
他将丫丫送回家,又亲自将房奉珠送回房府。房玄龄不在府中,其夫人卢氏出面谢过,眉宇间也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
离开房府时,已是夕阳西下。李无垢骑马缓行,心中思绪纷乱。行至永乐坊附近,一处相对僻静的街角,忽见一人影从旁闪出,拦在马前。
李无垢勒住马缰,定睛一看,来人做普通文士打扮,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但身形步伐却让李无垢感到一丝熟悉。
“侯爷,借一步说话。”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精明干练的脸,竟是长孙无忌的心腹管家!
李无垢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随他转入一条无人的小巷。
“侯爷,”管家声音极低,语速极快,“家主让小人传话:今夜子时,秦王府后门,殿下密诏,事关生死,务必准时,独身前来。”说完,不等李无垢回应,迅速塞给他一枚触手冰凉的玄铁令牌(与之前秦王府令牌不同,更小,花纹更隐秘),旋即转身消失在巷弄阴影中。
李无垢握紧那枚玄铁令,掌心传来冰冷的触感,心脏却剧烈地跳动起来。
子时,秦王府后门,密诏,事关生死!
所有的铺垫,所有的暗流,似乎终于要汇聚到一点,轰然爆发!
他调转马头,不再犹豫,径直向侯府奔去。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如同出征的号角,无声却凝重。
回到府中,他屏退左右,独自待在书房。窗外,夜色渐浓,星月无光。
他没有点灯,在黑暗中擦拭着“秋水”刀,检查着明光铠的每一个甲叶。动作缓慢而专注,如同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丫丫似乎感应到什么,抱着枕头来到书房门口,怯生生地问:“哥,你还不睡吗?”
李无垢收起刀,打开门,看到妹妹穿着单薄的寝衣,光着脚丫站在冰凉的地板上。他心中一软,将她抱起来,用披风裹住:“怎么不穿鞋?快去睡觉。”
“哥,你是不是又要去打坏人?”丫丫搂着他的脖子,小声问。
李无垢沉默了一下,将她抱回卧室,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坐在床边:“嗯,哥要去办点事。丫丫乖乖在家,听李福的话。”
“会有危险吗?”丫丫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微光,充满了担忧。
李无垢笑了笑,摸摸她的头:“不怕,哥很厉害。等办完事,哥带你去吃最好的酥山。”
丫丫用力点点头,闭上眼睛,但长长的睫毛仍在颤抖。
李无垢守着她,直到她呼吸变得均匀,才轻轻起身,掩门而出。
子时将近,长安城陷入沉睡,万籁俱寂。
李无垢换上夜行衣,外罩深色斗篷,将“秋水”刀和玄铁令贴身藏好,如同一只暗夜中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跃出侯府高墙,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向着那座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王府潜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