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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济寺的偏房里挺暗,就靠小铜炉里那点火苗照亮。

火苗一跳一跳的,映着静安师太那张干瘦的脸。

她手有点抖,从衣服最里边掏出个布袋子。

她慢慢打开,从里边掏出几块拇指大小的药饼。

药饼是褐色的,摸着硬邦邦的,面上裂了不少细纹,带着铁锈那样的暗光。

凑近了闻,有股说不出的矿石味儿。

无尘在一边静静看着。

这屋里老有股怪味,无尘早就习惯了。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鼻子都被这味儿熏坏了,有时候出门闻到平常的香火气,反倒觉得没味儿。

无尘瞧着那药饼,心里不踏实。

“师太,这药……”无尘轻声开口,带着一丝忧虑。

她知道,这就是师太几乎每日离不了的“定神香”,也是让她时而清醒时而疯癫的根源——金石之药。

眼瞅着,药饼下去得越来越快,就要见底了。

“别说话!”静安师太哑着嗓子,一下把她的话头给掐断了。

她那双老眼混浊得很,可此刻却死死盯住药饼,像是抓住了顶要紧的指望。“乾隆年间的老方子……没了它……可不成……”

她手抖得厉害,颤巍巍地掰下一小块药,扔进熏黑了的小铜炉里。

剩下的那些,她格外仔细地收好,赶紧塞回了怀里。

药块碰着炭火,立马冒起一股青烟。

那味儿可真冲,混着铁锈、硫磺,还有一股子焦糊气。

老尼连吸了几口烟,眼神就迷糊起来,可又透着股兴奋劲儿。

她猛地抓住无尘的手腕,“丫头!…看好我这身子!一步也别走开!”那声音又哑又急,带着一股子疯癫的固执。

无尘心里一紧。

师太说过,人脑子里存着好几辈子的记性,平时想不起来,禅定到了深处,就能看见。

师太从没让她看过整个入定的过程,也头一回用这么认真、甚至有点害怕的口气说话。

她赶紧点头:“弟子记住了。”

静安师太盘腿坐好,两眼紧闭,两手费劲地比了个奇怪的手势,呼吸又慢又沉。

无尘大气不敢出,听着自己的心跳,看见师太松弛的脸皮轻轻抽动起来,露在外面的指甲盖也慢慢变成了青黑色。

这是长年累月吸那些金石药,铜毒钻进骨头里的样子。

偏房里静得出奇,时间好像停住了。

只有小铜炉里的烟直直地往上冒,聚在那里不散。

冷不丁,静安师太那双空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眼仁里的光慢慢散开,最后变得空空的,好像在看老远老远的地方。

药劲儿上来了,她脑子里开始闪过一些零零碎碎的景象,像是上辈子的事儿。

她喉咙里发出像是被人掐住的嗬嗬声。再张嘴时,声音全变了,不是往常那种哑嗓子,而是变得有点清亮,甚至带着点尖,吓得无尘后背直发凉。

“江湖上的朋友给面子,叫我一声‘无影剑’顾二娘…”那声音从老尼嘴里出来,带着一股陌生的傲气,像是在回想什么。

后来无尘才知道,那时候师太的魂儿已经不在屋里了。

乾隆四十六年四月十七,申时三刻。

日头偏西,热气还没散尽。

西直门外有片柳树林,树上的知了拼命叫,听得人心烦。

林子里一点风也没有,闷得人浑身是汗。

顾二娘那年三十七,身子骨还硬朗,穿着粗布衣裳,一条腿跪在湿泥地里。

她伸手扒开乱树根和烂树叶,手指碰到了一个又凉又硬的东西。

太阳光从柳树枝缝里照下来,正好打在土里半块铜镜上。镜子上长满了绿锈,边沿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和古怪符号,像天书一样。

旁边有个穿短褂的汉子,打扮得像庄稼人。

他凑过来,用袖子擦了把汗,压低声音说:“顾堂主!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没错!这真是……”

他声音发颤,显得很激动。

顾二娘摆摆手,不让他再说。她两眼死死盯住那铜镜,这就是会里找了多少年的东西?前明钦天监丢的那个什么“造化仪”的零件?

她伸出沾了泥的手指,小心地去摸那冰凉的镜面。

手指刚碰上去,就听见镜子里“咔”地响了一声。

镜面突然闪过一道水波似的光,眨眼就没了。

就在这时候,顾二娘只觉得眼前一花,柳树林子好像和别的景象叠在一块儿了,晃得人头晕。

树上的知了叫得更响了,吵得人耳朵疼。

四周的树和草都扭动起来,像水里的影子被石头打乱了。

天也转地也转,她眼前一黑,最后听见手下弟兄们变了调的喊声,远远的,像隔着一层水。

接着,一股说不出的力气扯住她全身,猛地一拉!

天启六年五月初六,北京城。

顾二娘再睁开眼,脑袋里昏沉沉的,像糊了一层浆糊。

眼前早就不是西直门外的柳树林了,变成了一间又高又大的屋子,静得吓人,压得人心口发闷。

看那房梁和窗户的样式,分明是前朝宫里的地方!

她发现自己正靠在一个冰凉的铜家伙上,伸手一摸,上面刻满了星星和看不懂的刻度。

这模样,她只在会里的秘密图册上见过,是前明钦天监的观天仪!

人还迷糊着,像是被塞进了别人的身子里,可手却自己动了起来,在那铜家伙上摸索。

忽然,手指头碰到一个坑——那大小和形状,正好跟她怀里刚挖出来的那面铜镜对得上!

也不知怎么的,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那面带泥的铜镜,往那坑里一按。

“咔哒。”

轻轻一声响,严丝合缝,半点不差。

紧接着,那大铜家伙里头就嗡嗡地响了起来,声音闷沉,震得人牙帮子发麻。

她刚按上去的那面铜镜,自己就飞快地转开了,像是后头有人抽着它转似的。

她赶紧往四下看,这一看更吓坏了,就在不远,另一面一模一样的铜镜,也在自个儿转得飞快,镜身子都冒起了白气。

两面铜镜本是同一件东西,相隔着二百来年,却因为时空错乱同时出现在了一个地方,竟像对上话了一样!

这时候,她觉着这个时辰的“自己”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瞅着天,嘴里嘟嘟囔囔:“荧惑守心,太白经天……这、这可是要倒大霉的天象啊……”

书上明明白白写着,这是天下要乱套的兆头。

她还没定下神,就听见殿外头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

还有人尖着嗓子喊,一下子把这死静给打破了:“监正大人!不好了!观星台的铜仪……它、它自个儿转起来啦!邪性得很啊!”

再远点儿的地方,立马传来了凶巴巴的呵斥,还有铁片子撞在一起的刺耳声:“什么人?!敢往这儿闯!给我拿下!”

她自然不知道,她这一来,好比一块石头砸进了死水潭,把这原本死气沉沉的时辰,给搅乱了。

这时候,观天仪的怪响好像招来了什么。

满街的狗一下子都跟着发了疯,没命地叫起来!

殿里那些本来傻站着的官儿和学生,也全吓坏了,脸白得像纸,指着窗户外面,话都说不圆乎了:“看……快看天上!那是啥玩意儿?!”

顾二娘使劲抬起头看。

只见半空里,竟然吊着两面老大老大的铜镜影子,一亮一暗的。

镜子边上噼里啪啦地闪着蓝白色的电光,看着就吓人。

更要命的是,那两面镜子里照出来的北京城,根本不是一个年头的!一边瞅着还有点眼熟,另一边可是完全没见过。

她听见这时候的“自己”有气无力地念叨:“两仪相蚀……时光全乱套了……”

顾二娘在天地会玄字堂待过,是唯一翻过《崇祯历书》残篇的人,认得这景象是古书上隐晦提过几句的、预示时空错乱的“两仪相蚀”凶兆!

后头的人更是炸了锅,惊恐万状地指着天空更高处,声音都变了调:“又一个!又一个叫妖风刮来的!”

她使劲仰起头,看见那高大城门楼子上,“正阳门”三个大字,墨色还新着呢。

正乱得厉害、怕得要命的时候——

“轰——!!!”

一声想都没法想的巨响,猛地从城西南边炸开了!然后就是地动山摇,房子哗啦啦地倒。

顾二娘亲眼瞅见王恭厂那边,一团老大老黑、翻着滚着的烟柱子顶着火苗子直冲上天,眨眼工夫就把半边天给捂黑了!

紧跟着,一股子要命的气浪,裹着灰土、碎石头、烂瓦片,还有人的胳膊腿,就这么劈头盖脸地扑了过来!

天上有俩铜镜,其中一面怪里怪气的铜镜影子,被这么一冲,使劲扭了几扭,变了形。

最后像脆玻璃似的,“咔嚓”几下,全碎了!

好多穿着奇怪衣裳的人,像下饺子似的,从爆炸那儿滚着烟冒着火的地方,跌跌撞撞、连喊带叫地往外跑。

这都是叫这时空乱流给硬扯出来的“异数”!

这些人一边跑一边喊,可说的话谁也听不懂。

最吓人的是,好多人都没穿衣服,光着身子在街上跑。有的人身上的衣裳不知怎么就被刮没了,可人却没事。还有的人坐在轿子里,连人带轿都被刮到半空中,然后又摔下来。

乱!乱得没边儿了!声儿、影儿、感觉,全零碎了……

再后来——

“轰!!!!”

又是一声特别响的爆炸传来,她觉得自己的魂儿好像也被那股劲儿从身子里扯了出来,撕成了两半,再也合不上了。

等顾二娘再醒过来,人还在柳树林,可手下弟兄们都用见鬼似的眼神看着她。

他们说,刚才眼看着她突然消失,一眨眼又出现在十步开外的地方,手里还攥着那面铜镜。

从那天起,顾二娘的脑子就有点不清醒了。

她老是分不清自己是在乾隆年还是天启年,说话也颠三倒四的。

那面铜镜就像个轮回局,把她困在了两个时代中间。

“嗬——!!”静安师太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淹水的人刚上岸,浑身一抖,从那种古怪的入定里醒了过来。

她的手指头抽动着,死死抠进草席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像破风箱。

无尘赶紧上前,使劲按住她不停乱抖的腿。

“西直门……柳树林……”老尼两眼发直,没有神,头上全是冷汗,喘气特别急。

她忽然像是记起什么特别吓人或者不对头的事,一把抓住无尘的衣襟,干瘦的手劲儿很大,哑着嗓子急急地说:

“错了……全弄错了……时间不对……人也不对……”

她来回念叨这几句,眼里全是糊涂,还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怕,像是刚从一个说不清的噩梦里醒过来,那梦的碎片正撞着她已经快撑不住的脑子。

她大口喘气,身子抽动,过了好一阵才慢慢消停。

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

这段纠缠了两辈子的糊涂账,怕是永远也理不清了。

无尘没说话,拧了块湿布,给她擦掉头上的汗。

她看了一眼那小铜炉,火已经灭了,只剩下一小撮灰白的灰,闻着有股糊味。

无尘收拾着冷掉的炉灰,心里一动,想起件事。

“师太,”她轻声问,“这药饼的方子,真是乾隆年传下的?”

静安师太瘫在草席上,眼望着房梁,没吭声。

无尘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前几日听香客说,琉璃厂有家铺子,收旧铜件。掌柜的念叨,说真正的好铜,还得是明早期的宣德炉,那股子铜气,入药是极品……”

静安师太的身子微微一顿。

无尘低下头,接着往下说,话说得不紧不慢:“那掌柜的还直叹气,说可惜了,眼下真正的宣德炉少见得很。倒是有一些……是砸碎了当成药料子用了。”

老尼喉咙里响了一下,干瘦的手指一下子揪住了衣角。

她没看无尘,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胡……胡说八道……”

无尘不再说话,只将炉灰倒进簸箕。屋里静下来,只剩下师太粗重的呼吸声。

她心里明白,那个布袋子里就剩下最后几块裂开的褐色药饼了,最多够用两三天的。

这东西是师太的命根子,也是折腾她的源头。

要是断了,师太会更疯,身子可能也就垮了。

看来,得赶紧去一趟琉璃厂和前门大街了。

不过买这些东西估计得花不少钱,而且……

她看了一眼师太,这趟出去还得找个借口,也得有个熟悉街面、能帮着跑腿办事的人。

她脑子里忽然闪过那个整天嬉皮笑脸的小子,他老说自己“四九城哪个耗子洞都认得”。

没准……他那点街面上的本事,这回还真能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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