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痕元年·六月既望后三日。
昼夜之轮依旧悬在无灯圣城之上,只是光瀑比三日前柔和了许多,像一条被轻风拂开的银色帷帐,从九重天上无声垂落。帝宫琉璃瓦面被照得近乎透明,瓦底嵌着的亿万星砂缓缓流转,仿佛整座帝宫正漂浮在一条静得听不见水声的银河里。
帝阶最上层的昼极台上,此刻只摆着一张矮几、一只蒲团,再无其他陈设。矮几上是一只新铸的铜炉,炉身雕着一株尚未绽放的青莲,莲苞低垂,像含羞俯首的幼童。铜炉里燃的并非炭火,而是一枚龙眼大小的“帝血晶”,晶内血丝蜿蜒,偶尔闪过一簇极细的赤金雷光,雷光映在炉壁,便投出一朵转瞬即逝的莲影。
君无痕盘膝坐在蒲团上,膝上横着那卷昼夜之轮缩小后的“原初道卷”。道卷未曾展开,只以一根褪了色的青丝轻轻系住。青丝是昔年他在“无名小村”折下的第一缕稻穗所化,颜色旧了,却还带着泥土与晨露的气味。他的手指搭在道卷上,既不用力,也不放松,像搭在一条沉睡的龙脊上——随时可唤醒,又随时可让它继续安睡。
风从帝宫最高处的“昼窗”吹进来。昼窗并无窗扇,只是一方凿开的虚空,风穿过时带着微微的凉意,像把整座帝宫的燥热都悄悄抚平。君无痕闭目,耳廓微动,听见极远处传来三声更鼓——
咚——咚——咚……
鼓音落处,帝宫墙外那株万年桂树便抖了抖枝叶,洒下一阵细碎的金雨。桂花落在白玉阶上,声音轻得像雪落琉璃,却仍旧惊动了守在阶下的两名少年。
左侧的少年名唤“阿九”,是青禾剑域送来“昼极司”听差的剑童,生得瘦小,背脊却挺得笔直,怀里抱着一柄比他本人还高的青钢剑;右侧的少女唤“阿雪”,是雪阙天宫“寒渊司”遣来的冰侍,白衣白发,瞳仁却乌黑,怀里抱着一只暖玉匣,匣里盛着今日要呈给帝主的“冰魄雪笺”。
二人对视一眼,都不敢先开口。最终是阿九抬手,以食指在空气中极轻地画了一个“昼”字——那是昼极司的暗号,意即“请帝主示下”。字成即散,化作一点微光飘向昼极台,尚未靠近蒲团,便被铜炉里升起的莲影轻轻吞没。
君无痕睁眼,眸中昼夜交替的异象已经隐去,只余两点温润的墨色。他看向阶下,声音不高,却像隔着一重山水传到少年少女耳畔:
“上来罢,桂花落了三重,再站下去,香就要淹了你们的脚踝。”
阿九与阿雪对视一眼,屏息拾阶而上。每踏一阶,脚下玉砖便亮起一道极淡的纹路,像水波,又像稻浪,更像雪原上的风痕。纹路只亮一瞬,便悄悄熄灭,仿佛帝宫本身在提醒他们:脚步再轻些,再轻些。
二人终于停在昼极台最后一级台阶之下,不敢再近。阿九单膝点地,将青钢剑横举过顶;阿雪跪坐,将暖玉匣高举齐眉。君无痕并未命他们平身,只抬手一招,玉匣自行开启,一张薄如蝉翼的雪笺飞入他指间。
雪笺上只有一行字,字迹透着寒气,却写得恭谨:
“寒渊司呈:西境雪线昨夜退了一百三十七丈,冰原下似有暖流暗涌,请帝主示下。”
君无痕指腹轻抚那行字,墨迹便化作一缕冰雾,凉丝丝地缠绕在他指节。他垂眸思索,良久不语。阿雪垂首,连呼吸都放轻,唯恐惊扰。阿九却忍不住抬眼,偷看这位传说中“一剑开界”的帝主——
帝主今日未着昼极帝袍,只穿了一袭素青长衫,衣角绣着极细的稻纹,与青禾剑域的徽记隐约相似。长发未束,散在肩头,像一匹随意倾泻的墨。他盘膝而坐,背脊却不弯不倚,像一柄收在鞘中的古剑,锋芒不露,却自有无声的威仪。
“暖流……”君无痕终于开口,声音低而缓,“西境雪线下,埋的是上古‘冰魃’遗骨。雪退,骨醒。告诉寒魄,先以雪魄花封原,再于冰原上种‘寒眠草’三千里。草长三年,骨自沉睡。”
他指尖轻弹,一缕青金光芒没入雪笺,笺上字迹重新凝结,化作一株六瓣冰花,花蕊里裹着一粒草籽。雪笺合拢,飞回玉匣。阿雪叩首领命,起身时,膝下白玉却未留一丝霜痕。
君无痕又看向阿九:“青禾剑域今日如何?”
阿九忙垂首,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回帝主,风司主清晨传讯:稻海东侧有‘旱魃残焰’复燃之象,已率禾剑卫镇压。另,剑域新收弟子三千,其中一名女童,以木剑斩裂试剑石,石中藏‘旱魃火精’,现封印在青禾剑下。”
君无痕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阿九怀里的青钢剑上。那剑极普通,连剑脊都未开锋,却因少年一路抱来,剑身沾了体温,在帝宫冷光里泛出温润的青色。君无痕伸手,以指背轻叩剑脊——
叮。
一声极轻的剑鸣,像一粒露珠落入深井。剑身却随之亮起一道细若发丝的纹路,纹路游走,在剑尖凝成一枚小小的稻穗印记。
“送她回青禾剑域。”君无痕道,“告诉风穗,女童可入‘禾剑大会’内门,但暂勿拔剑。旱魃火精,需以稻魂温养三年,再以帝血一滴为引,方成‘青禾火剑’。”
阿九重重叩首,额心触地,声音发颤:“谨遵帝旨。”
两名少年少女退下时,昼极台上又只剩君无痕一人。铜炉里的帝血晶燃得极慢,火光却稳,像一颗沉睡的心脏,每隔许久才轻轻搏动一次。火光投在道卷青丝上,映出一层极淡的赤金,仿佛青丝随时会化作一缕火焰。
君无痕垂目,指尖摩挲那缕青丝,忽然低声唤了一句:
“阿吾。”
虚空微漾,一名佝偻老者的身影悄然浮现。老者须发皆白,背微驼,手里却提着一盏极旧的桐油灯,灯罩裂了缝,灯火却稳得出奇。灯火里,隐约可见一座小村的轮廓:茅屋三五间,稻浪千重,犬吠深巷,鸡鸣树颠。
老者躬身,声音沙哑而温和:“帝主,老奴在。”
“我有多久没回去了?”君无痕问。
“回帝主,自您立界那日算起,一百零七日。”
“一百零七日……”君无痕轻声重复,目光落在铜炉莲影上,“村口的稻,该抽穗了。”
阿吾将桐油灯轻轻放在矮几旁,灯火与帝血晶的光交融,竟在虚空中投出一道门。门内,是小村夜路,泥香扑鼻,蛙声远近。阿吾退后半步,垂首候命。
君无痕却未起身,只抬手,以指为笔,在空气中写下一行字:
“无痕元年六月既望后三日,帝主夜归,勿惊乡人。”
字迹化作一粒微光,飘入门内,落在村口老槐树下悬挂的铜钟上。铜钟无人自鸣,一声,两声,像隔着岁月传来的回音。
君无痕这才起身,帝袍未加,只着素衫,赤足踏在昼极台玉砖上。玉砖温润,像被日头晒透的河滩。他走到昼窗前,伸手接住一缕桂花,花落在掌心,便化作一滴金色露珠。
“阿吾。”他背对老者,声音轻得像怕惊动露珠,“你说,若我当年未走,今日会不会仍是村中一介书生,春耕秋收,与邻人话桑麻?”
阿吾沉默片刻,答得极慢:“帝主若未走,老奴今日便仍是村口卖酒翁,每日只愁酒缸深浅,哪管星辰生灭。”
君无痕低笑一声,笑声像风拂过稻尖,带着一点微不可闻的叹息。他抬手,将桂花露弹入铜炉——
嗤。
帝血晶火光骤亮,莲影猛地拔高,竟在虚空中开出一朵真正的青莲,莲心托着一方小小石台,台上摆着一只粗陶酒盏。酒盏无酒,却有稻香。
君无痕以双手捧起酒盏,像捧住一段旧时光,轻声道:
“敬当年。”
他一饮而尽。
饮罢,酒盏化作一缕青烟,没入他袖口。铜炉莲影随之缓缓收拢,火光归于平稳。君无痕转身,重新盘膝坐下,指尖落在道卷青丝上,却不再摩挲,只轻轻按住,像按住一段不再翻页的往事。
阿吾悄然退后,身影与桐油灯一同隐入虚空。昼极台上,又只剩铜炉、道卷、与一道静坐的背影。
……
更鼓再响,已是四更。
帝宫之外,桂花不再落,风也歇了。星辉稀薄,像被夜色稀释的牛乳。值守的银甲卫换岗,铁靴踏在玉阶上,声音轻得像猫步。换下的那队卫首低声问同袍:
“帝主今日……仍是不眠?”
同袍摇头,声音压得极低:“帝主自万尊朝会后,夜夜独坐昼极台。听阿吾先生说,帝主在等。”
“等?”
“嗯,等一个人,也等一句话。”
“谁?”
“不知。”同袍抬头,望向昼极台那盏唯一的灯火,“但灯火不灭,帝主便不走。”
……
五更鼓响,天边泛起第一缕蟹壳青。
昼夜之轮的光瀑渐渐淡去,帝宫琉璃瓦面浮起一层薄雾,像被晨光呵暖的镜面。铜炉里的帝血晶终于燃尽最后一缕赤金,火光熄灭,只余一枚灰白莲心,莲心中央,凝着一滴尚未干涸的桂花露。
君无痕睁眼,眸中昼夜异象已完全隐去,像两枚温润的黑玉。他抬手,以指为刀,在矮几上刻下一行小字:
“无痕元年六月二十,西境雪线退一百三十七丈,冰魃骨醒;东境旱魃火精复燃;村口稻浪抽穗。——帝主记。”
刻罢,他起身,赤足踏过最后一级台阶,走入帝宫深处。背影被晨光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向远方的路,却又在转角处,悄然没入墙影。
昼极台上,矮几、铜炉、蒲团俱在,只那卷昼夜道卷已不见踪影。玉砖地面,却多出一行极浅的脚印,脚印尽头,是一朵刚绽的桂花,花色淡金,沾着晨露。
风过,桂花轻颤,像一句无人听见的低语:
“我回来了。”
……
【无痕元年·六月二十·晨】
帝宫深处,昼夜之轮重新升起,光瀑依旧垂天,却不再锋利,而像一条被岁月磨软的绸带,轻轻覆在帝宫檐角。
铜炉已冷,莲心已枯,桂花已落。
但那一盏帝灯,仍静静悬在帝宫最高处,灯火如豆,却长明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