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如同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着皇城朱红色的宫墙。慈宁宫飞檐下的铜铃,在风中发出单调而急促的碎响,搅动着死水般的寂静。宫门紧闭,仅留一侧小门供最低等的杂役太监低头出入,往日里穿梭往来的宫女、命妇早已不见踪影,连巡逻的侍卫也换上了陌生的、眼神冷漠的骁骑卫面孔。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囚笼感,笼罩着这座帝国最尊贵的太后寝宫。
正殿内,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那股浸入骨髓的阴寒。当朝太后,昔日雍容华贵的面容上刻满了疲惫与忧愤的沟壑,一身素色常服,未佩钗环,独自坐在窗边的暖炕上,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目光却空洞地望着窗外被高墙切割成方寸大小的、灰蒙蒙的天空。几日之间,她仿佛老了十岁。
“娘娘,该用药了。”一名穿着褪色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嬷嬷,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悄步上前,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她是太后的陪嫁心腹,苏嬷嬷。
太后缓缓转过头,看了一眼那碗药,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用药?苏茉,你说……这药里,会不会哪天就多了点别的东西?”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心死的凉意。
苏嬷嬷手一颤,药碗险些脱手,她强自镇定,低声道:“娘娘慎言!他们……他们还不敢!”
“不敢?”太后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皇帝如今口不能言,生死操于妇人之手,他们还有什么不敢?云瑶那个毒妇,曹谨言那条阉狗……他们连镇北王都敢构陷,连哀家这慈宁宫都敢围困,下一碗药里多些什么,又有什么稀奇?”
她的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守门太监刻意拔高的、带着谄媚的通报声:“启禀太后娘娘,尚药局奉皇后娘娘懿旨,前来为娘娘请平安脉,进奉新配的‘安神养荣汤’!”
太后与苏嬷嬷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一凛!来了!云瑶的人!
只见一名身着六品内侍服色、面白无须、眼神却透着一股精明的中年太监,领着两名捧着药箱和食盒的小太监,躬身走了进来。为首太监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行礼道:“奴才尚药局典药张永,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来伺候太后凤体。”
太后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道:“皇后有心了。哀家身子尚可,不劳费心。”
张永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太后娘娘凤体关乎国本,皇后娘娘日夜忧心,特命太医院院判精心调配此汤,最是安神补气。还请娘娘用药,奴才等也好回去复命。”说着,他对身后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那小太监立刻上前,将食盒中的一只温玉碗取出,碗中汤色澄黄,散发着浓郁的药香,双手奉到太后面前。
殿内气氛瞬间凝固。苏嬷嬷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挡在太后身前,手微微颤抖。太后捻着佛珠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白。这碗汤……是试探,还是……杀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殿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和一个小宫女的惊呼!
“放肆!”张永眉头一皱,厉声呵斥门外,“何事惊慌?!”
一名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煞白:“张……张公公,是……是负责打扫后殿的宫女小翠,毛手毛脚打碎了娘娘最喜欢的那对琉璃盏!”
张永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此刻显然不是追究的时候,他重新堆起笑容,对太后道:“奴才管教无方,惊扰娘娘了。还请娘娘用药……”
“罢了。”太后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不容置疑地挥了挥手,“汤放下,你们都退下吧。哀家累了,要歇息片刻。”
张永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太后会如此直接拒绝。他目光闪烁,还想再劝:“娘娘,这汤……”
“怎么?”太后猛地抬起眼,目光如电,虽处困局,但多年积威犹在,冷冷地扫过张永,“皇后是派你来给哀家请安,还是来逼宫?哀家如今连一碗药何时喝,都做不得主了么?!”
张永被那目光一扫,顿时气焰矮了三分,额头渗出细汗,连忙躬身:“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既如此……汤药奴才就放在这里,娘娘何时想用,随时传唤便是。”他不敢再强逼,示意小太监将玉碗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带着人悻悻退了出去。
殿门重新合拢。苏嬷嬷快步上前,端起那碗汤,凑到鼻尖仔细闻了闻,又用银簪探入试了试,银簪并未变色。
“娘娘,似乎……无毒?”苏嬷嬷迟疑道。
太后冷笑一声:“无毒?今日无毒,明日呢?后日呢?云瑶这是在跟哀家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她在试探哀家的底线,也在消磨哀家的意志!这碗汤,喝与不喝,都是她砧板上的肉!”她疲惫地闭上眼,“看来,他们还没打算立刻撕破脸……是在等什么?等皇帝咽气?还是等……外面的消息?”
苏嬷嬷放下药碗,忧心忡忡地低声道:“娘娘,刚收到的密信……冯府那边似乎有异动,柳氏暗中传递消息,说三日后……慈宁有危,提及‘鸩’字!莫非他们真要……”
太后猛地睁开眼,眼中寒光爆射:“三日后?鸩?”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来,云瑶是等不及了!她想在皇帝驾崩前,彻底清除哀家这个障碍!好让她能名正言顺地扶持那个野种登基!”
她站起身,在殿内踱步,步伐虽缓,却带着一种困兽犹斗的决绝:“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苏茉,我们安插在尚药局和御膳房的人,还能动用吗?”
苏嬷嬷咬牙道:“尚药局的副使是我们的人,御膳房也有两个可靠的。只是如今曹谨言盯得紧,行动极为不便。”
“够用了!”太后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传信出去,让他们想办法,将计就计!云瑶想用毒,我们就让她自食其果!另外,让我们在宫外的人,不惜一切代价,联系上可能还在京中的忠良旧部,尤其是……掌着京城九门防务的那几位!哀家就不信,这大雍的天下,真能由她一个祸国妖妃一手遮天!”
“是!老奴这就去办!”苏嬷嬷领命,匆匆退入内殿。
太后独自站在空荡的大殿中,望着那碗依旧散发着热气的“安神养荣汤”,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云瑶,你想让哀家死?那就看看,到底是谁先下这地狱!
她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紧闭的窗扇,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她衣袂翻飞,发丝凌乱。她仰起头,望着被宫墙切割的天空,眼中没有泪,只有滔天的恨意和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决绝。
慈宁宫外,北风呼啸,卷起千堆雪。而宫墙之内,一场无声的、更加凶险的搏杀,已然拉开序幕。
远在宫外隐秘据点中的云昭,几乎在同时收到了来自冯府和宫中暗线的双重密报。看着纸条上“三日后,鸩,将计就计”以及“联络九门守将”的简短信息,她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太后……这位深宫中的老人,终于要开始反击了么?
她走到案前,铺开京城舆图,目光落在标注着九门守将府邸的位置上。京城的命运,乃至天下的走向,或许就将在这未来的三日之内,见分晓了。
她轻轻抚过袖中那枚花茎指环,低语如风: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