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个小时后,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河畔死寂的余韵。数辆印有特调局标志的黑色公务车以及玄安局的警用车辆相继抵达,刺目的车灯将这片狼藉的战场照得如同白昼。
庶务司的外勤人员训练有素地开始行动,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携带各种奇特的仪器,迅速拉起更加严密的警戒线,开始勘测现场残留的能量波动,收集战斗痕迹样本,评估空间稳定性,并着手处理那些因“净灵安魂弹”和后续爆炸而变得极其脆弱、即将消散的纯净魂体。
而玄安局的同事则负责更外围的警戒和疏导,确保不会有任何闲杂人等或者好奇的市民靠近这片区域。他们熟练地使用着消除记忆、引导认知的常规设备,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媒体询问——通常他们会以“燃气管道泄漏试验事故”或者“特殊化学品应急处置”等理由来掩盖真相。
顾临渊和林晓月作为当事人,暂时留在现场。顾临渊坐在那块大石头上,看着眼前忙碌而有序的景象,心中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刚才这里还是生死相搏的战场,转眼间就变成了官方的“事故”处理现场。
谢清宴则站在一旁,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面无表情地监督着整个善后过程,偶尔会下达几句简短的指令。他的存在,让所有工作人员都绷紧了一根弦,效率极高。
在这期间,三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默,只有远处工作人员的低语和仪器运行的嗡嗡声。
偶尔,空中那些被定格的纯净魂体中,会有一个恰好从“净灵安魂弹”的安宁效果中清醒过来。它们恢复意识的瞬间,脸上通常会浮现出茫然、恐惧或是回忆起生前惨事的痛苦。每当这时,谢清宴总会如同未卜先知般,头也不回地屈指一弹,一道淡黄色的符箓便精准地飞出,悄无声息地贴在那魂体的额头上。
“镇魂符,定!”
随着他淡漠的声音,那魂体便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再次陷入沉静,脸上的表情也凝固下来,然后被庶务司的人员小心地用特制的收魂法器收取,等待后续的统一安排——或是引导往生,或是查明身份后交由地府阴差处理。
看着这一幕,顾临渊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他看向林晓月,又看了看谢清宴,有些迟疑地开口:“那个……老大,林小姐她……以后怎么办?”
这个问题,也让林晓月抬起了头,那双在“承影霓裳”映衬下显得清澈许多的眸子,望向了谢清宴,里面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作为鬼魂的出路在哪里?
顾临渊同样迷茫,他对于鬼魂的了解仅限于特调局的培训资料,只知道常规处理是送其往生。
而谢清宴,在听到这个问题后,目光第一次正式地、长时间地落在了林晓月身上。他的眼神很复杂,不再是平日里的冰冷或审视,而是带着一种……顾临渊难以形容的情绪,像是探究,像是回忆,又像是一丝极淡的……惋惜?
这种眼神让顾临渊感到有些奇怪,谢老大平时可不是个会对任务目标投入多余情绪的人。
沉默了几秒,谢清宴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罕见的、给予对方选择权的尊重:
“林晓月,既然你已经接触并知晓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那么,关于你未来的道路,选择权在你自已手中。”
他伸出一根手指:“第一,重入轮回。我会安排庶务司精通此道的同事,为你举行仪式,洗去此生记忆,送你进入轮回通道。你会彻底忘记这一世的痛苦、不甘与所有记忆,以一个全新的空白灵魂,开始下一段人生。这是最常规,也是最‘干净’的选择。”
接着,他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踏上鬼修之途。我可以为你提供基础的鬼修功法,助你脱离轮回秩序,成为一名修炼魂力的鬼道修士。鬼修之路艰难坎坷,且为许多正道人士所不喜,但并非没有前景。据说……”他顿了顿,似乎对这个说法也不是十分肯定,“据说修炼到鬼皇境界,相当于元婴期修士,便有可能重塑肉身,以另一种形式重获新生。当然,这只是古籍中的传闻,能否达到,犹未可知。”
最后,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却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冰冷了几分:“第三,如果你已厌倦了这无尽的轮回,对人世再无丝毫留恋,我可以……助你魂飞魄散,彻底解脱,从此天地间,再无林晓月此人此魂。”
“魂飞魄散”四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入林晓月和顾临渊的心底!
林晓月虚幻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血色尽失(虽然她本来就没有),眼中充满了惊恐。顾临渊更是吓了一跳,差点从石头上跳起来!
“老大!你开玩笑的吧?!”顾临渊急声道,“这第三个选项也太……太极端了!肯定是从第一个和第二个里面选一个啊!你这第三个纯属多余!”他觉得谢清宴是不是处理邪道处理得心理也有点阴暗了。
谢清宴淡淡地瞥了顾临渊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我尊重每一个拥有智慧生灵的自主选择权。无论是生是死,是存是灭。这是她的权利,而非你我可以替她决定的。”
顾临渊被噎了一下,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是啊,他凭什么替林晓月觉得哪个选择更好?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林晓月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她并不需要呼吸),努力平复着心中的惊悸。她看了看一脸焦急的顾临渊,又看了看神色平静、却给予她最大尊重的谢清宴。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承载了她无尽痛苦和最终解脱的河岸,眼中闪过二十二年来短暂却充满努力和期盼的人生片段——寒窗苦读,对未来的憧憬,拿到毕业证时的喜悦,以及……那场彻底摧毁一切的噩梦。
良久,她抬起头,目光变得坚定,看向谢清宴,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好不容易才活到二十二岁。这二十二年里,我一直在努力读书,努力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没有来得及去旅行,去恋爱,去体验更多的人生滋味……让我就这样忘记所有的一切,像一个从未存在过的空白灵魂一样重新开始……我,不甘心!”
她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情感释放:“我选择第二条路!鬼修!无论前路多么艰难,无论希望多么渺茫,至少……这是我林晓月,以我自己的意志,选择继续‘存在’下去的道路!哪怕最终无法重塑肉身,至少我努力过,我见识过!”
她的选择,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和对生命极致的热爱与不甘。
谢清宴看着她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一种超越了怨念的、属于生者的执着。他沉默了片刻,只是简单地说了一个字:
“好。”
没有多余的鼓励,也没有警告前路的艰辛,只是一个承诺的确认。
随即,他话锋一转,问道:“你的尸体,被沉在何处?”
林晓月指了一个河中央的大致方位。谢清宴没有半分犹豫,纵身一跃,如同一条灵活的鱼,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漆黑冰冷的河水之中。
几分钟后,他破水而出,手中提着一具被水泡得肿胀发白、被河中鱼虾啃噬得残缺不全、几乎难以辨认原貌的女尸。尸体上还缠绕着沉重的石块和绳索。
当林晓月看到自己曾经的身体变成如今这副惨不忍睹的模样时,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依旧无法抑制地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痛哭。那哭声凄厉而悲伤,不仅仅是对自身惨死的悲痛,更是对生命如此轻易被摧残、美好事物被毁灭的控诉。灵体的哭声直接作用于灵魂,让周围的温度都似乎降低了几分。
顾临渊不忍地别过头去。
谢清宴却依旧冷静,他提着那具残骸走到岸边,语气平淡地解释道:“不必过于悲伤。这具肉身,对于现在的你而言,更多的是一份‘凭证’和未来的‘材料’。若你真有抵达鬼皇境界、重塑肉身的那一天,需要以自身原本的血肉为引。如今,只需保留一点点血肉基因信息便足够了。”
说着,他像是早有准备一般,右手在储物戒指上一抹,一口通体幽蓝、散发着缕缕白色寒气的玉棺凭空出现,稳稳地落在草地上。玉棺表面雕刻着复杂的符文,寒气逼人,显然是一件珍贵的保存类法器。
他小心翼翼地将林晓月残破的尸身放入寒玉棺中,盖上棺盖,那浓郁的寒气瞬间将棺椁完全笼罩,确保了尸身不会继续腐坏。
做完这一切,谢清宴又取出了一个普通的黑色U盘,递给了仍在低声啜泣的林晓月。
“这里面,是一部基础的《玄阴炼魂诀》,适合初入鬼道的魂修。等你心情平复之后,便可以开始尝试修炼。里面有详细的注解和注意事项,自行研读。”
林晓月止住哭声,看着那口保存着自己尸身的寒玉棺,又看了看手中冰冷的U盘,最后望向谢清宴,眼神复杂。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冰冷无情的上司,竟然为她考虑了这么多,连修炼功法和保存尸身的法器都准备好了。
她微微躬身,带着一丝局促和真诚,轻声说道:“谢……谢谢您,谢长官。”
谢清宴摆了摆手,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不必谢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顿了顿,看着林晓月,说出了让顾临渊差点咬到舌头的话:
“从明天开始,来我手下报到上班吧。庶务司第七组,正好缺一个处理文牍、协调信息并且不怕加夜的‘特殊’文员。寒玉棺的租赁费、功法的知识产权费、后续可能提供的修行资源……这些,都需要你用工作来偿还。”
顾临渊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原本心里还在疯狂吐槽“卧槽老大你今天怎么转性了?对林晓月这么好?又是给功法又是给棺材的,你这该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搞男女歧视啊!” 结果谢清宴最后这轻描淡写的一句“明天开始上班还债”,直接把他所有的吐槽都堵了回去,差点憋出内伤。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忙用手捂住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抖动。
哈哈哈哈!果然!果然还是那个熟悉的谢扒皮!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一切看似突如其来的“好意”,背后都标好了价格!他刚才居然有一瞬间怀疑谢清宴变了,真是太天真了!
林晓月也是愣了一下,随即看着谢清宴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又看了看在一旁忍笑忍得辛苦的顾临渊,原本沉重悲伤的心情,竟也莫名地轻松了一丝。她用力点了点头:
“是!长官!我会努力工作的!”
至少,她有了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可以依靠自己“劳动”偿还债务、一步步走向未知未来的起点。这比起浑浑噩噩的轮回或者彻底的消亡,似乎……也不算太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