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黄沙集时，已是午后。
阳光斜斜地照在城墙上，将土黄色的巨石染成一片暖金色。城门处依旧繁忙，进出的商队排成长龙，巡天司的兵士在查验通关文书，吆喝声、驼铃声、车轮声混成一片。
赵平牵着马，回头看了一眼城楼。
“走吧。”他翻身上马，“争取天黑前赶到下一个驿站。”
叶青儿点头，也翻身上马。
两人没有选择来时的路线——那条路刚发生过袭击，虽已清扫，但难保没有残留的埋伏。赵平决定走另一条稍远但更开阔的官道，沿途有几个巡天司的小型哨卡，相对安全。
马匹小跑着出了城门，踏上黄土官道。
官道宽约两丈，路面经过夯实，还算平整。两侧是开阔的戈壁滩，稀稀疏疏长着耐旱的灌木和骆驼刺。远处能看到连绵的土黄色山丘，在热浪中微微扭曲。
风从戈壁深处吹来，干燥而炽热，带着沙土的气息。
叶青儿策马跟在赵平身后，神识保持着十丈范围的警戒。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侧的戈壁，耳朵捕捉着风中的一切声响。
没有异常。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两人沉默地行进了约半个时辰。
前方的道路开始出现分岔，一条继续向西，通往更远的边境；另一条向西北延伸，蜿蜒进入一片风化岩柱区——那是回黑石前哨的方向。
赵平勒住马，从怀中取出一张皮质地图，仔细对照方位。
“走这边。”他指向西北方向的风化岩柱区，“穿过这片石林，再往前三十里有个驿站，我们今晚在那里过夜。”
叶青儿看向那片岩柱区。
无数根风化的土黄色岩柱拔地而起，高低错落，形态各异。有的像直插天空的长枪，有的像蹲伏的巨兽，有的则已经断裂倾倒，横卧在地。岩柱间的通道狭窄曲折，视线受阻，是绝佳的埋伏地点。
但这是最近的路。
“小心些。”赵平收起地图，重剑已经握在手中，“石林里常有星兽和劫匪出没。”
两人策马进入岩柱区。
一进入石林，温度似乎下降了几度。岩柱投下大片的阴影，遮蔽了炽烈的阳光。风在岩柱间穿梭，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某种古老的低语。
马蹄踩在碎石上，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在寂静的石林中格外清晰。
叶青儿的神识提升到二十丈范围。
她能看到、听到、感知到更多细节:
左侧第三根岩柱的背阴处，趴着一只铁甲蝎，正在休眠，气息微弱。
右前方一堆碎石下，藏着一个土拨鼠的洞穴，里面有幼崽细弱的叫声。
头顶一根倾斜的岩柱上，停着几只秃鹫，正用冰冷的眼睛俯视下方。
还有风——风穿过岩柱缝隙时产生的气流变化，碎石滚落的细微声响，远处星兽隐约的嚎叫……
一切都在神识的笼罩下，清晰如画。
两人在岩柱间穿行，速度不快，但很稳。
走了约莫三里，前方出现一片相对开阔的洼地。洼地中央有一小片水洼，水很浑浊，但周围长着些稀疏的水草，还有动物来饮水的足迹。
赵平抬手示意停下。
“在这里歇歇脚，饮马。”他翻身下马，牵着马走向水洼。
叶青儿也下马，但没有放松警惕。她的神识继续探查四周，同时从储物袋中取出一袋豆饼，喂给自己的马。
马匹低头饮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赵平蹲在水边，用手捧水洗了把脸，又灌了一水囊。他回头看向叶青儿:“你也……”
话没说完。
他怀中的传讯玉符突然震动起来。
不是常规的震动，而是急促的、连续的、带着特殊节奏的震动——这是巡天司的紧急传讯。
赵平脸色一变，迅速取出玉符。
玉符表面亮起澹澹的红光，一道急促的声音直接传入他脑海:
“黑石前哨赵平，听到请立即回复！听到请立即回复！”
是巡天司分部传讯处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急。
赵平立即以神念回应:“赵平收到，请讲！”
“紧急情况！一支巡天司巡逻小队在你们所在区域西北方向约五十里处失联！小队最后传讯提及‘黑雾’和‘大量尸体’，之后便再无音讯！现命令所有在附近区域的前哨队员立即前往探查！坐标已发送！”
话音刚落，玉符中传来一组精确的坐标信息，以及那支巡逻小队的基本信息:五人编制，队长筑基初期，队员皆为炼气后期，最后一次传讯时间是两个时辰前。
赵平脸色凝重。
他迅速将信息同步给叶青儿，然后看向西北方向——正是他们接下来要走的路线。
“看来今晚到不了驿站了。”他沉声道，翻身上马，“走，去看看。”
叶青儿没有多问，也翻身上马。
两人不再保留速度，策马在石林中疾驰。
马匹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急切，四蹄翻飞，在碎石路上扬起一路烟尘。岩柱在两侧飞速倒退，风声在耳边呼啸。
叶青儿的神识提升到极限，三十丈范围内的一切尽在掌握。
她同时分出一缕心神，快速分析着已知信息:
巡逻小队失联，最后提到“黑雾”和“大量尸体”。
黑雾——这让她想起黑袍人施展的手段，也想起云璎所说的教团“同化”之力。
大量尸体——是星兽？还是……人？
五十里距离，以他们的速度，全速赶路约莫一个时辰能到。
但前提是，路上没有意外。
疾驰了约两刻钟，前方石林逐渐稀疏，远处出现一片荒芜的山谷。
山谷入口狭窄，两侧是高耸的岩壁，岩壁上布满风蚀的孔洞，像无数只眼睛注视着下方。谷内光线昏暗，即使是在白天，也显得阴森森的。
赵平勒住马，取出玉符再次确认坐标。
“就是这里，‘鬼哭谷’。”他神色凝重，“这地方邪性得很，常年阴风呼啸，声音像是鬼哭，所以得名。平时很少有人来，只有一些不要命的采药人会冒险进去采些阴属性草药。”
叶青儿看向谷口。
她的神识已经探入谷内，但受到某种干扰，探查范围被压缩到十丈以内。谷内弥漫着一股澹澹的、令人不安的气息——不是阴气，也不是煞气，而是一种更接近……“虚无”的感觉。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吞噬那里的生机。
“下马步行。”赵平低声道，“马匹留在这里，我们进去。”
两人将马匹拴在谷口一块巨石后，喂了草料和水，确保它们不会乱跑。
然后，赵平在前，叶青儿在后，两人小心翼翼地步入山谷。
一进山谷，温度骤降。
不是普通的阴凉，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那不是温度低，而是生机被抽离后产生的“死寂之寒”。
谷内的光线很暗，岩壁高耸，遮蔽了大半阳光。地面上铺着一层黑色的细沙，踩上去软绵绵的，没有声响。两侧岩壁上的风蚀孔洞里，传出呜呜的风声，确实像是鬼哭，凄厉而空洞。
越往深处走，那股“虚无”的气息越浓。
叶青儿能感觉到，自己的寂灭灵力在这种环境下异常活跃，像是遇到了同类，又像是遇到了天敌——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走了约百丈，前方出现转折。
转过弯，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一片开阔的洼地。
洼地中央，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
有星兽的，也有人的。
星兽大多是戈壁常见的铁甲蝎、沙岩虫、土狼，但它们的死状极其诡异:身体干瘪，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精血，甲壳或皮毛呈现出一种灰败的颜色，像是风化千年的枯骨。
人的尸体有五具，都穿着巡天司的制式皮甲。
他们的死状更恐怖。
没有外伤，没有血迹，但整个身体都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黑色。皮肤干枯皱缩，紧紧贴在骨头上，眼窝深陷，嘴巴大张，脸上凝固着极度恐惧和痛苦的表情。最诡异的是，他们的身体表面，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正在缓缓消散的黑雾。
正是叶青儿在黑袍人身上见过的那种黑雾。
赵平的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发白。
他缓缓走向最近的一具尸体，蹲下身，仔细查看。
叶青儿也走上前，但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尸体上，而是看向洼地中央。
那里有一处明显的人工痕迹。
一个简易的祭坛，用碎石和兽骨堆砌而成，约莫三尺见方。祭坛表面用鲜血绘制着扭曲的符文，那些符文还在微微发光，散发着阴冷邪异的气息。祭坛中央插着一面黑色的小旗，旗上绣着一个诡异的符号——眼睛形状，但瞳孔处是一个旋转的漩涡。
祭坛周围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破碎的法器碎片和符纸灰尽。
整个场景，透着一股浓烈的邪教仪式感。
赵平检查完尸体，站起身，脸色铁青:“是献祭生魂的邪法。他们用星兽和……活人，作为祭品，进行某种仪式。”
他的声音压抑着怒火。
叶青儿走到祭坛前，蹲下身。
她没有贸然触碰，而是分出一缕极其细微的寂灭灵力，缓缓探向那些符文。
寂灭灵力触及符文的瞬间，符文骤然亮起刺眼的黑光，同时一股阴冷、贪婪、充满恶意的意志顺着灵力反向袭来，直扑她的识海。
那意志想要污染她，吞噬她，将她同化成虚无的一部分。
叶青儿眼神一冷。
识海中，《太初寂灭诀》自动运转，寂灭意志如潮水般涌出，与那股恶意意志正面碰撞。
没有声音，没有光芒。
但在识海的层面，一场无声的交锋正在发生。
那股恶意意志很强，充满了毁灭和吞噬的欲望，但它缺少核心的“道”——就像野蛮的洪流，看似汹涌，实则散乱。
而叶青儿的寂灭意志，源自《太初寂灭诀》，是经过千锤百炼、直达本源的“道”。虽然量上不如对方，但质上完全碾压。
灰白色的寂灭意志如利剑般刺入黑色洪流，所过之处，黑色迅速消退、瓦解、归于虚无。
三息之后，那股恶意意志彻底消散。
祭坛上的符文也随之暗澹，最后彻底熄灭。那面黑色小旗无风自动，啪的一声裂成两半，掉落在地。
整个过程，在外界看来只是叶青儿蹲在祭坛前沉默了三息。
赵平察觉到异常，快步走来:“怎么了？”
“祭坛有残留的邪念，已经清除了。”叶青儿站起身，语气平静。
赵平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追问细节。他走到祭坛旁，仔细观察那些已经失效的符文，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符文……我不认识。不是常见的邪道符文，更古老，更……诡异。”他取出一枚留影玉简，将祭坛和符文的影像记录下来，“带回去让分部的人研究。”
叶青儿则走到那些巡天司修士的尸体旁，一具一具检查。
她想找找有没有什么线索。
在第一具尸体的手边，她发现了一枚碎裂的传讯玉符——正是发出最后信息的那枚。玉符已经彻底损坏，但残留的灵力波动显示，它是在接收到某种强烈干扰后崩溃的。
第二具尸体腰间挂着一个储物袋，袋口敞开，里面空空如也——不是被搜刮过，而是里面的东西似乎被“溶解”了，连储物袋本身的内衬都变得脆弱不堪，一碰就碎。
第三具尸体手中紧握着一柄断剑，剑身断裂处呈现不规则的锯齿状，像是被什么腐蚀性极强的东西侵蚀过。
第四具尸体……
当叶青儿检查到第四具尸体时，她的动作顿住了。
这具尸体的右手紧紧攥着，指缝间露出一角黑色的布料。
她轻轻掰开那只已经僵硬的手。
掌心里，攥着一小块黑色的布片，边缘有撕裂的痕迹。布片质地特殊，非棉非麻，触手冰凉，上面用银线绣着一个微小的符号——和祭坛黑色小旗上的符号一模一样，眼睛漩涡。
是从凶手身上撕下来的。
叶青儿将布片小心地收起。
继续检查第五具尸体，没有更多发现。
她站起身，看向赵平:“祭坛已经被破坏，但仪式可能已经完成了部分。那些黑雾……是仪式产生的副产物，还是某种媒介？”
赵平摇头:“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教团在这里进行了一场献祭仪式，用星兽和我们的同袍作为祭品。他们的目的不明，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环视四周，声音沉重:“这支巡逻小队应该是偶然发现这里，想要阻止或探查，结果……”
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全军覆没。
叶青儿沉默。
她看着那五具同袍的尸体，看着他们脸上凝固的恐惧，心中某种东西在慢慢凝聚。
那不是愤怒——愤怒太浅。
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
像是深冬的湖面，平静无波，但冰层之下，暗流汹涌。
“把他们带回去。”赵平深吸一口气，“不能让同袍曝尸荒野。”
两人开始收拾尸体。
这不是件轻松的事。尸体已经干瘪脆弱，稍不注意就可能碎裂。而且那股残留的邪气还在持续侵蚀周围环境，长时间接触对活人也有影响。
但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做着该做的事。
他们将五具尸体用干净的布包裹好，收进赵平携带的收尸袋——这是巡天司的制式法器，内部有空间扩展和防腐阵法，专门用于运送阵亡同袍的遗体。
至于那些星兽尸体，则就地焚烧。
赵平取出一张火符，注入灵力，扔向尸堆。
轰的一声，火焰腾起，将星兽尸体吞没。火焰是明亮的橙红色，但在燃烧过程中，尸体内残留的黑雾被逼出，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某种活物在惨叫。
火光映照着两人的脸，明暗不定。
叶青儿站在火堆旁，看着火焰吞噬那些扭曲的尸体，看着黑雾在火焰中挣扎消散。
她的眼神很静。
像是透过火焰，看到了更深处的东西。
一刻钟后，火焰熄灭，只留下一堆灰尽。
赵平用剑在灰尽旁挖了个坑，将灰尽掩埋——这是对生命的最后尊重，即使对方是星兽。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开始暗了。
谷内的光线更加昏暗，风从岩壁孔洞中穿过，发出的呜咽声更加凄厉，真的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
“该走了。”赵平背起收尸袋，“这里不宜久留。”
叶青儿点头。
两人转身向谷外走去。
走了几步，叶青儿忽然回头，看向祭坛的方向。
她的神识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布片上同源的气息，正从祭坛下方渗出，向西北方向缓缓飘散。
像是某种指引。
或者说，诱饵。
她收回目光，跟上赵平的脚步。
该来的，总会来。
现在最重要的是将同袍的遗体送回，将这里的情报上报。
至于追踪那丝气息……
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