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房间很小，一床一桌一椅，窗子对着铁岩堡内城高耸的黑色石墙。暮色从窄小的窗口挤进来，在地面投下一方逐渐暗澹的光斑。
叶青儿坐在床沿，没有点灯。
指尖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里还残留着寂灭灵力冲击阵法后的细微酥麻感。鉴法厅里铜镜爆裂的脆响、两名老者惊骇的面容、吴执事苍白的脸，如同浮光掠影在脑海中闪过。
她不后悔。
若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释放那缕灵力——寂灭之力是她存在的根基，是寻找哥哥的唯一依仗，不容任何人以“甄别”“监测”之名亵渎。只是……终究惹来了麻烦。
门外传来脚步声，停在门口。
“叶师妹，是我。”王莽的声音低沉。
叶青儿起身开门。
王莽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门。他没有点灯，就站在逐渐昏暗的光线里，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明法堂那边，暂时压下去了。”
“如何压的？”
“我说你是巡天司正式录用的修士，功法已在巡天司备案，明法堂无权越权调查。若有疑问，可正式行文至巡天司分部，由分部裁决。”王莽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吴执事起初不依不饶，说你的功法‘侵蚀法则、湮灭生机’，必须彻底审查。我最后说了一句话。”
叶青儿抬眼看他。
“我说，戈壁深处那处遗迹的星兽异动，是她最先发现的；虚无教团的据点线索，是她协助追踪的；这次押运的物资里混有‘焚世炎晶’碎片的风险，也是她察觉的。”王莽顿了顿，“我问吴执事，明法堂研究禁忌之力百年，可能做到这些？”
房间里安静下来。
窗外的天光彻底暗去，远处传来铁岩堡宵禁的钟声，沉浑悠长。
“吴执事沉默了。”王莽继续说，“最后他说，此事他会如实上报，但在分部裁决之前，明法堂不会再有动作。不过……”他看向叶青儿，目光复杂，“分部那边，恐怕需要你亲自去一趟了。”
叶青儿点头：“我明白。”
“还有，”王莽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令牌，放在桌上，“这是分部的调令。你暂时不用回黑石前哨了，直接去‘摇光殿’报到。”
摇光殿。
叶青儿听说过这个名字。巡天司麾下专司星辰观测、阵法研究、功法推演的机构，地位超然，常年只有最顶尖的阵法师、星象师或身负特殊传承的修士才有资格进入。与其说是机构，不如说是一处圣地——传说摇光殿建于一座浮空山峰之上，终年沐浴在纯净的星辰之力中。
“为何是摇光殿？”她问。
“两重原因。”王莽在桌边坐下，自己倒了杯凉水，“其一，明法堂咬定你的功法‘异常’，巡天司必须有个表态。送你去摇光殿，既是保护，也是审查——摇光殿有‘观星镜’和‘测灵台’，能最精确地分析灵力本质。若你的功法真有问题，逃不过那些老怪物的眼睛；若没问题，摇光殿的鉴定结果就是最有力的回击。”
“其二呢？”
“其二，”王莽喝了口水，声音压低了些，“摇光殿主‘星衍真人’，是我的师叔。当年我曾在他座下学过三个月阵法，算是记名弟子。我传讯给他，说明了你的情况。他回信只有八个字：‘可来摇光，静观其变’。”
叶青儿沉默。
她知道王莽在这件事上担了多大的风险——以私人关系请动摇光殿主介入，等于将自己的前程也押了上去。
“队长，多谢。”她轻声道。
王莽摆摆手：“别谢太早。摇光殿那地方，规矩比明法堂还多，那些老家伙一个比一个古怪。你在那儿未必好过。不过……”他看向叶青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若你真能在摇光殿站稳脚跟，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他站起身：“调令三日后生效。这三日，你就在驿馆待着，不要外出。三日后，会有摇光殿的接引飞舟来接你。赵平他们会随我回黑石前哨，李铭和林婉继续留守铁岩堡处理物资后续。”
走到门口，王莽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叶青儿一眼。
“叶师妹，”他的声音很轻，“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身上背负着什么。但这一路，我看得出你不是邪佞之辈。摇光殿……或许是你最好的去处。保重。”
门关上，脚步声渐远。
叶青儿在黑暗中站了很久。
然后她走到窗边，推开窗。夜风涌入，带着黑铁山脉特有的、混杂着矿石与松针的清冷气息。抬起头，能看到铁岩堡上空那片被城墙切割成方形的夜空，星辰稀疏，月光惨白。
摇光殿。
也好。
她需要更高级的修炼资源，需要更系统地理解星辰之力与寂灭之力的关系，需要一柄真正属于自己的剑。摇光殿，或许能给她这些。
只是前路未知，吉凶难测。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哥哥叶玄的身影——不是转世后那个尚在成长中的少年，而是洪荒落日下，那个将最后一块干粮塞给她、转身冲向兽潮的单薄背影。
“哥哥，”她在心中无声地说，“我又要换地方了。这次，去一个能看到更多星星的地方。你说过，人死后会变成星星。那你现在，是哪一颗呢？”
没有回答。
只有夜风穿过窗棂，发出呜呜的轻响。
三日后，清晨。
一艘形制奇特的飞舟降落在铁岩堡空港。
它比巡天司的星舟小得多，仅三丈长短，通体呈现深邃的靛蓝色，船身没有任何可见的阵法纹路，光滑如镜，倒映着天空流云。舟首镶嵌着一枚拳头大小的透明晶石，内部有星辰光点缓缓旋转。
一名身着月白色长袍、面容清矍的中年修士走下飞舟。他看起来约莫四十许，气息内敛，但叶青儿一眼就看出——此人的修为，至少是金丹期。
“可是叶青儿？”修士的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
“是。”
“我乃摇光殿接引执事，道号‘云静’。”修士递过一枚玉简，“这是你的身份玉牌，已录入摇光殿基础权限。请登舟。”
叶青儿接过玉简，转身向送行的王莽、李铭、林婉、赵平等人躬身一礼。
没有多言，众人也只是点头。
她登上飞舟。舱内只有一张玉质座椅，四周是透明的舷窗。云静执事坐在前端，也不见他有何动作，飞舟便无声无息地升起，化作一道靛蓝色的流光，射向西北天际。
速度极快。
下方的戈壁、山脉、城池迅速缩小、后退，化作斑斓的色块。罡风在飞舟外呼啸，却被一层无形的力场完全隔绝，舱内静谧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叶青儿透过舷窗看着外面。
云层在脚下铺展，如翻滚的白色海洋。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将一切都镀上灿烂的金边。偶尔能看到其他飞舟或御剑修士的身影，都远远避开这艘摇光殿的飞舟——那是出于对摇光殿的敬畏。
飞行约莫两个时辰后，前方的云海忽然破开。
一座山峰，出现在视野中。
它并非屹立于大地，而是悬浮在万丈高空之上！山体呈圆锥状，通体青黑，表面覆盖着皑皑白雪，山腰以上隐没在缭绕的云气之中。最奇特的是，山峰顶端并非尖耸，而是被削平了，上面坐落着连绵的殿宇楼阁，飞檐斗拱，在日光下闪烁着温润的玉光。
那就是摇光殿。
飞舟开始减速，缓缓靠近。叶青儿能感觉到，越是接近山峰，周围的天地灵气就越是浓郁、纯净，其中还混杂着一丝清凉而浩瀚的星辰之力。那种力量与她体内的寂灭之力隐隐呼应，让她的剑心都微微震颤。
飞舟最终降落在山顶一处平坦的广场上。
广场以白玉铺就，边缘立着九根高达十丈的青铜柱，每根柱子上都刻满了星辰图案与古老符文。此刻是白日，但那些青铜柱表面仍有点点微光流转，仿佛在呼吸。
“随我来。”云静执事走下飞舟。
叶青儿跟上。
他们穿过广场，走进一座巍峨的大殿。殿内空旷，穹顶高悬，绘着周天星图，无数星辰以秘银镶嵌，即使在白日也散发着柔和的光辉。地面是整块的黑色玄武岩，打磨得光可鉴人，倒映着穹顶的星光，仿佛行走于夜空之上。
大殿尽头，坐着一位白发老者。
老者身着朴素的灰色道袍，面容清瘦，皱纹如刀刻，但一双眼睛却明亮得惊人，如同囊括了整个星河。他手中握着一卷古书，正低头阅读，直到云静执事带着叶青儿走到近前，才缓缓抬起头。
“师叔，人带到了。”云静执事躬身行礼。
星衍真人——摇光殿主。
他的目光落在叶青儿身上。
那一瞬间，叶青儿感到自己仿佛被彻底看透——不是肉身的看透，而是灵魂、灵力、乃至存在本质的审视。寂灭剑心本能地想要反抗，却被她强行压下。
“你修炼的，是‘寂灭’之道。”星衍真人的声音苍老而平和，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力量，“不是此界的‘死亡’‘终结’之意，而是更高层面的……‘归无’。”
叶青儿心头一震。
“不必惊讶。”星衍真人合上书卷，“摇光殿观测星辰三千年，见过太多不可思议之事。宇宙浩瀚，万法同源，你的力量虽特殊，却仍在‘道’的范畴内。”
他站起身，走到叶青儿面前。他的个子不高，甚至有些句偻，但那股渊深如海的气息，让叶青儿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王莽那小子传讯给我，说你是个可造之材，只是身怀异力，易遭人忌。”星衍真人缓缓道，“我让他送你来，不是因为他的面子，而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可能性’。”
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在叶青儿眉心前三寸处虚点。
一点清凉的星光，没入她的眉心。
叶青儿没有抵抗——也抵抗不了。那星光进入识海，并未攻击，而是化作一篇繁杂玄奥的经文，烙印在她灵魂深处。
“《星辰引灵诀》前三层。”星衍真人收回手，“这是我摇光殿的基础功法，可引星辰之力淬体、炼魂、养器。你的寂灭之力霸道，需以星辰之力的浩瀚中正来调和，方能走得长远。至于后续功法，看你修行进展再说。”
他转身走回座位：“云静，带她去‘观星台’旁的静室，那是她的住处。殿内规矩，你与她分说。”
“是。”
云静执事领着叶青儿退出大殿，沿着一条悬空的廊桥，走向山峰边缘的一处平台。
平台不大，三面凌空，只有一面靠着山壁。山壁上开凿出一间石室，门扉朴素。平台上摆放着一张石桌、两个石凳，边缘立着一尊青铜古镜，镜面光滑，映照着天空。
“此处名为‘摘星台’，是殿内弟子观星悟道之所。”云静执事道，“这间静室归你了。每日卯时、午时、酉时，殿内会有钟声，是为作息之号。辰时至巳时，可去‘藏星阁’阅览典籍；未时至申时，可去‘淬灵池’借地脉灵气修炼。其余时间，自行安排。”
他取出一枚玉简：“这是摇光殿的详细规矩与地图，你自行查看。殿内禁制私斗，禁制擅闯禁地，禁制私自离山。若有违背，轻则驱逐，重则废去修为。”
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每月初一、十五，需至‘讲经堂’听殿内长老讲道。每月底，会有一次小考，检验修行进展。三年一次大考，不合格者，同样驱逐。”
叶青儿接过玉简：“多谢执事告知。”
云静执事点点头，又看了她一眼：“你的灵力特殊，殿内或许会有人好奇、试探，甚至挑衅。记住，摇光殿只敬重实力与才学。若有人找你麻烦，只要不违反殿规，尽可放手施为——前提是，你有那个本事。”
说完，他转身离去。
叶青儿独自站在摘星台上。
罡风从平台外呼啸而过，吹得她衣袍猎猎作响。从这里望去，云海在脚下翻腾，远处天际线处，能看到其他几座悬浮山峰的轮廓。日光炽烈，天空湛蓝如洗，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她走进石室。
室内很简单：一张石床，一个蒲团，一张书案，一个衣柜。角落里有个小小的引水法阵，清泉从石壁渗出，汇入下方玉池，循环不息。空气中有澹澹的檀香，是从墙壁上几个孔洞中飘出的——那是连接地脉的“净气阵”。
将简单的行李放下，叶青儿走到书案前。
桌上已经放好了笔墨纸砚，以及几卷空白的玉简。窗子正对着外面的平台，能看到那尊青铜古镜。
她在蒲团上坐下，闭上眼睛。
神识沉入识海，那篇《星辰引灵诀》前三层的经文浮现出来。
文字古奥，但意思清晰：观想周天星辰，以特定呼吸法引星辰之力入体，循特定经脉运转，淬炼肉身与魂魄。三层功法，分别对应“引星入皮膜”“淬星入筋骨”“融星入脏腑”。
她尝试按照经文所述，调整呼吸。
一吸，观想东方青龙七宿；一呼，引星光自百会穴入。
起初没有任何感觉。但当她运转寂灭灵力，以寂灭之力的高维感知去“触碰”那些观想中的星辰时，异变发生了——
嗡！
静室外，那尊青铜古镜忽然发出低沉的嗡鸣！镜面亮起，一道肉眼可见的、银白色的光柱从天而降，穿过平台，直接没入石室，笼罩在叶青儿身上！
纯净、浩瀚、清凉的星辰之力，如同潮水般涌入她的身体！
这力量与戈壁中吸收的驳杂星辰之力截然不同，精纯了百倍不止！它们在经脉中奔流，与灰白色的寂灭灵力相遇。
没有冲突。
寂灭灵力如同君王，星辰之力如同臣民，自然而然地被引导、融合。灰白色的灵力中，开始浮现出点点银辉，如同夜空中的星河。
叶青儿感到，自己的肉身在这股力量的冲刷下，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不是强化，而是“通透”。仿佛蒙尘的玉石被洗净，露出内里的莹润光泽。
她睁开眼睛，抬起手。
指尖，灰白色的寂灭灵力缠绕着细碎的银色星辉，美丽而神秘。
这就是摇光殿。
她走到窗边，看向外面。
青铜古镜的光柱已经消散，镜面恢复平静。但叶青儿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修行之路，将真正与星辰相连。
她从储物袋中取出那柄锈剑。
剑身依旧斑驳，但在摇光殿纯净的星光环境下，那些锈迹似乎……松动了一些？
她心中一动，将融合了星辰之力的寂灭灵力，缓缓注入剑身。
锈剑发出轻微的震颤。
剑刃上，一小块铜钱大小的锈斑，在星辉的照耀下，悄然剥落。
底下露出的，不是金属，而是一片深邃的、仿佛蕴藏着整个夜空的黑暗。
叶青儿的手指拂过那片新露出的剑身。
冰凉。
却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悸动。
她抬头，望向窗外无垠的苍穹。
“哥哥，”她轻声说，“我好像，找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