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黑雾仍在翻涌扩散,我循着村后小路疾行。谷口的风裹挟着湿冷的潮气扑面而来,卷起衣角猎猎作响。前方山势陡然断裂,一道深不见底的断崖横亘眼前,谷中云雾翻腾如墨,对岸的轮廓隐没在灰白混沌里,看不真切。
一座老旧木桥悬于两崖之间,桥身歪斜欲坠,木板朽烂得能窥见底下的深谷,铁链锈迹斑斑,几近断裂。我立在崖边,并未立刻踏足桥面。手臂内侧的麒麟血正微微发烫——不是濒临绝境的剧烈预警,而是一种持续的灼热,像有什么东西,正隔着云雾与我遥遥相对。
我知道这桥有问题。
可张守墓临终前的那句话,仍在耳边反复回响:“他找的不是守门人。”
那枚刻着“开”字的铜钱,正贴在我胸口内袋里温热发烫;纸片上残留的半截“门”字,边缘的褶皱都清晰可辨。所有线索都指向对岸,我必须过去。
我迈出一步,脚尖刚触到第一块朽木,脚下便传来一丝极细的震颤。
就是现在。
两侧悬崖岩壁骤然轰鸣震动,数十个暗格应声弹开。三百支青铜箭矢裹挟着破空锐响,如雨倾泻而下,从四面八方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封死了所有闪避的空间。箭头泛着青灰寒光,箭身刻满扭曲的符文,隐隐透出一股阴冷的禁咒气息。
我没有后退。
前冲之势骤然收住,身体猛地下沉,张家缩骨功催至极限。骨骼错动的轻响在体内回荡,身形陡然缩小,整个人如灵蛇般贴地滑行,精准钻入桥底一条狭窄的石缝中。
箭雨擦着头顶飞过,密集地钉入对面崖壁,撞击声震耳欲聋,火星四溅。那些刻着符文的箭矢与岩石剧烈摩擦,迸出的火花落在崖壁残留的磷粉上,幽蓝的火焰腾地燃起,迅速蔓延开来。
火光骤然照亮石面,四个狰狞的大字被烈焰灼烙而出——双生同灭。
字迹歪斜扭曲,似以鲜血浸染而成,边缘焦黑卷曲,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我盯着那四个字,呼吸平稳如初,唯有麒麟血的温度,骤然升高了一瞬,随即又缓缓平复。
箭雨终于停歇。
桥面上只剩断裂的木板和密密麻麻的箭矢。谷风穿堂而过,吹动残余的火苗,发出噼啪轻响。我以为这场伏击,到此为止了。
三支箭矢却陡然调转方向,在空中划出三道诡异的弧线,竟挣脱了惯性的束缚,精准地钉入我藏身石缝旁的岩隙里。它们并非直射,而是巧妙地绕过了桥体的横梁结构,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
箭尾绑着的半块青铜牌,随箭矢的震动脱落,砸在碎石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我没动。
那半块铜牌就躺在离我指尖不足一尺的地方,半截埋在碎石之中。牌面布满细密繁复的纹路,与我在祖祠暗格所见遗书边缘的印记隐隐相似,亦与张怀礼那柄权杖上的铭文同源。只是它残缺不全,分明只是完整铜牌的一半。
这是故意留下的。
我缓缓抬起右手,用发丘指轻轻触碰铜牌的边缘。指尖传来古铜特有的冰凉触感,材质古老厚重,似是商周年间的铸件。那些纹路的走向格外怪异,并非独立的图样,更像是一组完整符号的残片。
它需要另一块,才能拼出真相。
就在这时,崖顶传来几声冷笑。
不止一声,而是从多个方位响起。声音刻意压低,却节奏一致,像是训练有素的呼应。是灰袍死士,他们就在上面,不止一人,却始终没有下来。
他们不需要下来。
这座木桥本身就是一个陷阱,箭阵不过是第一层。真正的杀招,藏在后面。他们要的不是我的命,是让我捡起这块铜牌,暴露位置,然后触发下一步的机关。
我指尖悬停在铜牌上方,终究没有碰它。
目光顺着石缝边缘缓缓扫视,很快便发现桥底横梁上,刻着一圈细密的凹槽。凹槽里积着黑色的粉末,绝非尘土,而是火药。
他们打算炸桥。
铜牌是饵,只要我伸手去拿,动作牵动机关,整座桥便会轰然坍塌,将我埋入断崖之下。即便侥幸不死,也会坠入深不见底的谷中,被下面的东西拖走。
我收回手,缓缓缩进石缝最深处。
头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有人正在桥面上走动。那不是试探,是确认。他们在等,等我按捺不住现身,等我踏入他们布下的死局。
我闭上眼睛,静听风声。
风从谷底扶摇而上,裹挟着火药的硝石味,还有磷粉燃烧后的焦糊气息。桥体的结构早已受损,在谷风的吹袭下,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撑不了太久了。再等下去,不等他们动手,桥也会自己塌掉。
我必须在他们之前,做出选择。
要么困死在这石缝里,要么,赌一把。
我睁开眼,再次看向那块铜牌。它静静躺在碎石间,纹路在火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麒麟血又一次发烫,这次是从心口蔓延开来,一路烧到手腕,滚烫灼热。
这不是警告。
是共鸣。
我和这块铜牌之间,有某种隐秘的联系,就像与黑金古刀一般。它认得我的血,或者说……我的血认得它。
我慢慢抬起手,掌心朝下,悬在铜牌上方一寸处。没有接触,只是让血脉的热度,隔着空气缓缓渗透下去。
铜牌上的纹路骤然发红,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点燃。那些刻痕深处的粉末,也随之升温,冒出缕缕细烟。桥底的火药槽尚未引爆,却已经开始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显然起了反应。
他们要我碰它。
那我就让它,自己动。
我猛地收回手,迅速后撤半步,将身体完全缩进石缝的最深处。头顶的横梁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响,是热胀冷缩导致的木梁松动。
不过五息的功夫,桥面便传来一声闷响。
一块朽木突然翘起,那半块铜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顶出原位,滑向桥边。它撞上断裂的铁链,弹了一下,又继续滚动,最后卡在了桥沿的缺口处。
就在那一瞬,整座桥剧烈震动起来。
不是爆炸,是机关启动的声响。桥两端的固定桩正在缓缓收缩,铁链被强行回拉,整座桥竟在缓缓收起。他们不想让我过去,更不想让我回来。
他们要把我,困死在这里。
我抬头望向崖顶。火光映出几个模糊的人影,都站在安全距离外,手中握着弓弩,却没有再射出一箭。他们在观察,像猎人盯着陷阱里的猎物,等我做出反应。
我依旧没动。
桥身的倾斜越来越剧烈,木板接二连三地脱落,坠入深谷,发出沉闷的回响。火药槽里的青烟越来越浓,随时可能引爆。如果我在桥塌之前,没能离开这石缝,就会被埋在断裂的木梁之下。
可如果我现在冲出去,就会成为活靶。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掌心还残留着刚才悬空时的灼热温度,麒麟血在血管里奔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急促。它不是在提醒我危险,是在催促,催促我做点什么。
我忽然明白。
他们不怕我逃。
他们怕的,是我不逃。
我缓缓抽出黑金古刀,刀身未完全出鞘,只露出三寸刃口。刀身上的纹路泛着一层淡淡的红光,像是吸饱了血。我将刀刃贴在石缝的内壁上,轻轻一划。
石屑簌簌落下,露出底下一层暗红色的矿物层。是硫磺石,遇高温极易爆燃。
我收回刀,重新握紧刀柄。
谷风越发狂烈,吹得桥体吱呀作响。最后一根主梁上,赫然裂开一道缝隙。再有片刻,整座桥便会彻底断开。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块卡在桥沿的铜牌。
然后,抬手,将一滴指尖的血珠,弹向空中。
血珠划过一道精准的弧线,不偏不倚,落在铜牌的纹路中心。
“啪”的一声轻响。
铜牌上的纹路瞬间炽红如焰,红光顺着桥面的凹槽急速蔓延,径直通向火药槽。引信被点燃,黑烟喷涌而出。
不是爆炸。
是反烧。
火焰顺着机关的管道,一路逆行而上,直冲崖顶的控制室。那里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紧接着便是重物倒塌的巨响。
火光,瞬间照亮了崖顶的夜空。
我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时机,在桥体彻底断裂的前一秒,猛地跃出石缝,踩着倾斜的横梁,如履平地般冲向对岸。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整座木桥从中断裂,带着漫天火光,坠入深谷。
我稳稳立在对岸的崖边,回头望去。
火光之中,一个灰袍死士从控制室的废墟里爬了出来,手里还死死抓着半截操纵杆。他抬头看向我,脸上的面具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半张扭曲的脸。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我看着他,将黑金古刀重新背回身后,神色平静。
他的身体突然僵住,手指抽搐了一下,然后缓缓倒下,再也没有动静。
风卷着灰烬,漫过断崖。
我转过身,望向对岸蜿蜒的小路。
远处的山壁上,一道石门的轮廓隐约可见,半掩在藤蔓之中。门边刻着两个字,被厚厚的苔藓覆盖,却依旧能辨认出清晰的轮廓。
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