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歇了,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我背着张远山的尸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裂谷,积雪在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留下一条深深的拖痕。这家伙死沉死沉的,尤其是那截青铜打的义肢,死死硌在我的肩胛骨下面,冰凉刺骨,仿佛不是人间之物,倒像是刚从哪个古墓的陪葬坑里捞出来的。
左肩的伤口估计又裂开了,能感觉到温热的血顺着腰侧往下流,黏糊糊地浸透了里裤,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但我没心思管它。每往前走一步,就觉得身上的血温度升高一分,血管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沿着经脉缓慢地爬行。袖袋里那块玉牌紧贴着我的皮肤,散发着一股持续的、不正常的温热,就像刚被活人的体温焐热过一样。
我知道这温热意味着什么。
前方不远处的祭台上,那只青铜铃铛毫无征兆地响了一声,声音短促、清脆,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我没有加快脚步,也没有停下,只是默默运转缩骨功,微微调整了一下背上尸体的角度,让重量分布更均匀些,然后绕开了主路上那片容易滑倒的暗冰区。行走间,我的发丘指看似无意地在地面上点了三下,感知着地底灵脉的流动。一切正常,除了那行凭空多出来的脚印——它们从远处的废墟延伸过来,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避开地下机关的安全点上,一路指向家族驻地的偏门,这种走法,绝不是外人能有的本事。
我在侧殿旁的雪坡上放下了尸体,用刀鞘扫开表面的浮雪,在冰窖入口处简单布置了一个寒骨阵的起手式。冰冷的白气立刻从石缝中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尸体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一层白霜。做完这一切,我退到屋檐下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石柱,闭上了眼睛。
这不是在休息,我是在等。等该来的人。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阵熟悉的、用枣木杖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节奏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老人走路时右肩微沉,身体总是不自觉地偏向左侧,这是张怀仁多年来的习惯。
他来了。
盖尸的白布被掀开时,发出“嗤”的轻微撕裂声。张怀仁蹲下身,用枯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指蘸了点朱砂,在尸体的胸口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他的动作很平稳,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尸体锁骨下方那两道暗红色的、扭曲的印记上时,指尖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双麟印……”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像是从一口破旧的风箱里挤出来的,“……又出现了。”
我没有吭声。
他知道我就在暗处。这是张家老一辈之间心照不宣的规矩:有些话不能摆在明面上说,有些人不能当面见,但只要留下足够的痕迹,对方自然能懂。
他从怀里摸索出一张泛黄的纸条,边缘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无数次。纸条展开,上面只有八个干瘦枯槁的字:“灰袍栖北岭,灯灭人不归。”
“三十年前,张怀礼失踪的那个晚上,”他耷拉着眼皮,并没有看尸体,反而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雪山,“我在这具尸体上,也见过一模一样的印记。当时只以为是眼花了……现在看来,是他故意留下的记号。”
我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走到祭坛边,从袖子里取出那块玉牌,将它轻轻放在中央的青铜盘上。盘底刻着镇魂的符文,遇到邪异之物会泛起青光。玉牌刚放上去,整个牌身就开始剧烈地颤抖,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密的裂纹,而从裂纹的缝隙里,隐约透出了内部青铜原本的质地和颜色。
张怀仁死死地盯着玉牌,看了很久很久,忽然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干瘦无比,却像铁钳一样有力。
“这牌子……不是死物,”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气音,“它是活的……有人把自己的‘命’,给炼进去了。现在,它正借着你的血,你的手,在苏醒。”
我点了点头。
他当然看得出这做不了假。要想让这青铜牌呈现出玉质的形态,必须同时满足两个条件:张家纯正的血脉接触,以及炼制者本人的意志传承。血脉我有,而那意志……只可能来自失踪多年的张怀礼。
“他没死,”张怀仁松开了手,喃喃自语道,“他是把自己的‘命’……种进了这块牌子里,等着下一个守门人来取走它。”
“他想引我去北岭。”我说。
“不是想,”他摇了摇头,眼底深处有什么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是他早就算准了你会来。那行脚印、裂谷里的石棺、天上的北斗标记……全都是诱饵。你从踏进这里的第一步起,走的每一步,都在他三十年前布好的局里。”
我低头看着那张纸条。墨迹虽然陈旧,但笔锋转折间的力道和韵味,与祠堂里那根权杖上的铭文如出一辙。这绝不可能是后来伪造的。
“为什么这张纸条会在你手里?”我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拄着枣木杖,慢慢地走向祠堂深处。过了一会儿,他捧着一个褪了色的蓝布包走了回来。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枚成色极好的翡翠扳指,扳指的内圈刻着两个极小的字母缩写。他盯着扳指看了许久,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形容的神情,最终一扬手,将它扔进了旁边香火未熄的火盆里。
火焰“轰”地一下蹿高,一股夹杂着毛发烧焦的古怪气味弥漫开来。
他转过身,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阴影:“因为我一直偷偷保留着他的胎发。原本以为……留着这个,就能留住张家最后的一点念想……可现在我才明白,有些线,一旦断了,就不该再强行接上。”
我收起了纸条和玉牌,转身准备离开。
“你要去查偏房的密档?”他在我身后问道,声音平静无波。
“嗯,”我没有回头,“那里应该保存着三十年前的巡山记录,还有张远山最后一次上报异常情况的具体时间。”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去吧。不过要记住,有些名字,一旦重新翻开来,就再也合不上了。沾上的因果,甩不掉的。”
偏房位于祠堂的西侧,长年累月锁着,厚重的木门上挂着三道黄铜大锁。我用随身的黑金古刀巧妙地挑开锁芯,推门走了进去。屋子里出乎意料地干净,并没有想象中积满灰尘的样子,桌案被擦拭得一尘不染,连笔架上挂着的几支毛笔,笔毫也都是崭新的。
有人经常来这里打扫。
我拉开最底层那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卷纸页已经明显泛黄的巡山日志。翻开第一页,记录的日期停留在三十年前的农历十一月初七。上面用简洁的笔触写着:“支脉报告异常动静,西岭地脉连续震动三日,原因未明。张远山带队前往探查,携带‘人皮图’残卷一同出发。”
再往下翻了几页,后面的记录却突兀地中断了,剩下的页册全是空白。
我将日志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手指在收回时,无意间碰触到抽屉内侧的底板,感觉到一道极其细微的、弧形的划痕。我用指甲沿着划痕轻轻刮了刮,发现这划痕下面,竟然还藏着一层薄得几乎透明的纸片。
我把纸片抽了出来,上面只有三个蝇头小字——
灯已灭。
我盯着这三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猛地一沉。
把这三个字和外面那张纸条上的“灯灭人不归”连在一起,意思就再清楚不过了。
灯已灭,人不归。
这不是预言,而是确认。
张怀仁早就知道张怀礼并没有死,甚至很可能清楚他去了哪里。但他选择了沉默,保守这个秘密直到今天。烧掉胎发,是他下定决心要斩断与过去的一切联系。而这张藏在如此隐秘角落的纸条,或许是他留给后来者的一线提示,或者说,是另一条未知的路径。
我将这张小纸条对折,小心地夹进随身的皮笺里。刚站起身,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的景物微微晃动。体内的麒麟血仿佛沸腾了一般,在血管里加速奔流,胸口的玉牌也烫得惊人。我下意识地扯开衣领低头看去,只见脖颈下方那片麒麟纹身的颜色,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暗红色向着深紫色转变。
每一次动用家族的能力,这血脉深处的封印就会松动一分。
我系好衣服,将巡山日志归还原位,正准备离开这间充满谜团的偏房,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墙角那个半旧的红木柜子。柜门虚掩着,里面随意地堆叠着几件旧袍子。其中一件的袖口上,用银线绣着一个精致的八卦阵图,样式和我身上穿的这件一模一样。
只不过,柜子里那件看起来年代更久远,领口处有多次缝补的痕迹。
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着我走过去。我伸手探进那件旧袍子的内衬里仔细摸索。
指尖碰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
我撕开内衬的缝线,从里面取出来的,是一枚残破不堪的青铜牌,只剩下半截,上面刻着一个笔画扭曲、透着一股不祥气息的字——
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