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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的秋雨,粘稠冰冷,像无数条细小的鞭子,抽打着上海西区这条被梧桐树荫遮蔽的马路。夜里十一点,下中班的女工们骑着自行车,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煤渣路,发出沉闷的沙沙声。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浓密的雨帘中晕染开,仅仅能勉强勾勒出前方几米模糊的轮廓。

黄云霞费力地蹬着那辆老旧的“飞鸽”牌自行车,雨水顺着她劳动布工装的领口往里钻,冷得她牙齿微微打颤。后座上,周慧英紧紧抱着她的腰,手指冰凉,隔着湿透的布料都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周慧英胆子小,平日里夜班回家,总得黄云霞陪着才安心。

“慧英,抱紧点!这鬼路滑得很!”黄云霞大声喊道,声音被哗啦啦的雨声吞掉大半。

周慧英只是更用力地箍紧了她的腰,没有吭声。车轮碾过一处积水的坑洼,泥浆“哗啦”溅起,冰凉的泥点子扑上两人的裤腿。

就在黄云霞努力稳住车把的当口,前方梧桐树影深处,毫无预兆地晃出两条人影,像从湿漉漉的黑暗里直接渗出来的一样,不偏不倚地挡在了路中央。自行车猛地刹住,车轮在湿滑的路面上打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泥水溅了老高。

“做啥?!”黄云霞心头一紧,厉声喝问,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颤抖。她用力撑住车把,稳住摇晃的车身。

挡路的是两个穿着邋遢工装的男人,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眼神在昏暗中闪烁着一种令人极其不适的、黏腻的光。其中一个歪着嘴,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嬉笑,带着浓重的酒气喷涌而来。另一个则直勾勾地盯着周慧英,那目光像是冰冷的蛞蝓爬过皮肤。

“妹妹……这么晚,慌慌张张去哪里啊?”歪嘴的那个往前凑了一步,声音油腻腻的。

周慧英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整个人都缩在了黄云霞身后。

一股寒气从黄云霞的尾椎骨猛地窜上头顶。她猛地将自行车往旁边一推,沉重的“飞鸽”哐当一声摔在泥水里。“跑!”她几乎是吼出来的,一把拽住周慧英冰凉的手腕,转身就沿着来路没命地狂奔。雨水糊住了眼睛,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进喉咙,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濒死的恐惧。

身后,那两个男人带着下流的咒骂和更加肆无忌惮的笑声紧追不舍。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咬在她们身后几米的地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黄云霞甚至能闻到那股混合着劣质烟草、汗馊和酒精的恶臭。周慧英的喘息已经变成了绝望的呜咽,脚步踉跄,几乎是被黄云霞拖着往前跑。

“救命——!救命啊——!”黄云霞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却在滂沱雨声和城市深夜的死寂里显得那么微弱,那么徒劳。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漫天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骨髓。周慧英猛地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去,黄云霞死命拉住她,自己也跟着一个趔趄。完了!这个念头像冰冷的铁锥,狠狠凿进她的脑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前方马路拐角处,那家早已熄灯打烊的副食品商店门口,一点微弱的红光在雨幕中突兀地亮起,随即又黯淡下去。借着远处路灯透过来的一点微光,她们看到那里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深色的警服,身姿挺拔,像一尊骤然出现在雨夜里的黑色雕塑。大檐帽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线条冷硬的下颌。他静静地站在商店伸出的狭窄雨檐下,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烟,那点微弱的红光就是他存在的唯一标识。

“警察同志!救命!”黄云霞几乎是扑过去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和周慧英一起,连滚带爬地冲到了那方小小的干燥雨檐下,挤在那警察的身侧。冰冷的身体骤然接触到一丝遮蔽,剧烈地颤抖着,牙齿格格作响。

两个流氓的脚步猛地刹住,停在几步之外。歪嘴的那个明显愣了一下,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清了那身警服和警帽上那颗模糊的国徽轮廓,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另一个则狐疑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警察,眼神闪烁不定。

“警察同志,他们……他们……”周慧英蜷缩在黄云霞身后,指着那两个流氓,语无伦次,泣不成声。

那警察没有立刻回应。他缓缓地、深深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红光骤然明亮,映亮了他小半张脸——下巴的线条显得异常冷硬,皮肤是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灰色。他缓缓吐出一缕青烟,烟雾在潮湿的空气中凝滞了片刻,才慢慢散开。他没有看黄云霞和周慧英,帽檐依旧压得很低,目光似乎穿透雨幕,落在那两个流氓身上。

“滚。”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像一块沉重的冰砸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那沙哑的尾音里,仿佛还裹挟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杂音。

歪嘴的男人被这气势慑得一缩脖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另一个却还不死心,梗着脖子,色厉内荏地叫道:“侬……侬算老几?少管闲事!”

雨檐下的警察动了。他只是微微侧过头,帽檐下的阴影似乎更深了。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将夹着烟的手抬了抬,烟头那点红光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

“啧!”那个胆大的流氓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猛地一抖,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两人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再不敢有丝毫停留,如同见了鬼一般,转身就朝着来时的黑暗深处没命地狂奔而去,脚步声迅速被哗哗的雨声吞没。

死里逃生!

巨大的安全感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黄云霞紧绷的神经。她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烟味涌入肺腑,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她松开一直紧抓着周慧英的手,激动地转向那位警察,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谢谢您!警察同志!太感谢了!要不是您……”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警察的手臂上。那深蓝色的警服袖管,在雨檐外飘进来的细密水汽中,本该变得颜色更深、布料更显湿重。然而,眼前的情景却让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几滴晶莹的雨水,竟然毫无阻碍地穿透了他那深蓝色的警服衣袖,如同穿过一片虚无的空气,直接滴落在他脚下的水泥地上!

啪嗒。一滴。啪嗒。又是一滴。

清晰得刺耳。

黄云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比这深秋的雨水要冰冷千百倍,从她的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爬满了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冻得麻木。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钉在警察压得极低的帽檐上。帽檐下,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旁边的周慧英似乎也察觉到了黄云霞的僵硬,她顺着黄云霞惊恐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几滴穿透衣袖的雨水。周慧英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扼住般的抽气,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滚圆,里面只剩下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恐惧。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厚重的雨幕和漆黑的夜空!

那光芒如此强烈,如此短暂,却又如此致命。它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映照得纤毫毕现,如同舞台中央骤然打下的追光灯。

就在这零点几秒的、足以凝固时间的强光里,黄云霞和周慧英的目光,被一股无法抗拒的、令人窒息的力量牵引着,穿透了那顶湿漉漉的大檐帽的阴影——

她们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绝不应该属于活人的脸!

帽檐下,那张脸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腐败的青灰色,像是被水浸泡了许久。肌肉萎缩塌陷,紧紧地贴在颧骨上,勾勒出骷髅般狰狞的轮廓。最令人魂飞魄散的是他的眼睛——那里没有眼白,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完全漆黑的窟窿,如同通往九幽地狱的入口,正死死地、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凝视着她们!一股浓烈的、如同烂泥塘深处翻涌上来的腐臭气息,在闪电亮起的瞬间,猛地钻进她们的鼻腔!

“呃……”周慧英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濒死的呜咽,整个人软了下去,又被极度的恐惧硬生生拽住。

“快跑!!!”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猛地割破了死寂的空气!这声音并非来自黄云霞,而是她身旁那个素来胆小如鼠的周慧英!在极致的恐惧下,她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双手用尽全力,猛地将呆若木鸡的黄云霞朝着马路对面纺织厂传达室那点昏黄的光亮,狠狠推了出去!

黄云霞被推得一个趔趄,几乎是滚出了狭窄的雨檐,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水里。她甚至来不及感到疼痛,求生的本能已经驱使着她手脚并用地从泥水中爬起,朝着马路对面那点象征着安全的昏黄灯光,爆发出全部的力量冲刺!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拍打在她脸上,模糊了视线,脚下湿滑的煤渣路几次让她险些摔倒。她不敢回头,不敢有丝毫停顿,心脏在喉咙口疯狂地跳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云霞!跑啊——!!!”身后,周慧英带着哭腔的尖叫再次撕裂雨幕,声音里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惊骇。

紧接着,一阵声音穿透了哗哗的雨声,清晰地钻入黄云霞的耳膜。

嗒……嗒……嗒……

那不是人奔跑的脚步声。那是马蹄声!清脆,冰冷,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仿佛踏在硬石板上,而不是这泥泞的马路。蹄声不疾不徐,却以一种难以理解的、令人绝望的速度,紧紧追在黄云霞身后,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更恐怖的是,一个嘶哑、低沉,仿佛含着砂砾摩擦的声音,贴着黄云霞的后颈响起,近得如同耳语:

“这片……最近不太平……”

那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直透骨髓。

“啊——!!!”黄云霞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叫,巨大的恐惧如同电流般贯穿全身,反而榨出了最后一丝力气。她连滚带爬,终于扑到了纺织厂紧闭的大铁门前。传达室那扇糊着旧报纸的小玻璃窗里,透出温暖的黄色灯光。她发疯似的用拳头砸着冰冷的铁门,指甲在粗糙的油漆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

“开门!秦师傅!开门啊!救命!有鬼!有鬼啊!!!”

铁门旁的小侧门“吱呀”一声猛地被拉开。看门的老秦头披着件旧外套,手里拿着一个沉重的长柄手电筒,一脸惊愕地看着门外泥水里滚得如同泥猴、脸上毫无血色、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黄云霞。

“云霞?咋回事?咋弄成……”老秦头的话没问完,目光就被黄云霞身后马路对面的景象死死吸住了。

黄云霞顺着他的目光,带着无边的恐惧,猛地回头望去。

马路对面,那家副食品商店小小的雨檐下,空荡荡的。那个穿着警服的身影,连同那点诡异的烟头红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冰冷的雨水,还在不知疲倦地冲刷着那个角落。

但是,老秦头浑浊的眼睛却瞪得极大,脸上的惊愕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恐惧所取代。他手中的长柄手电筒,那道光束原本只是随意地照着黄云霞脚下泥泞的地面,此刻却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猛地向上抬起,强光柱如同探照灯般,直直刺向马路对面那空无一人的黑暗雨幕深处!

光束穿过密集的雨丝,形成一道光亮的通路。就在那光柱的边缘,在飘摇的雨帘之后,似乎有一抹深蓝色的布料,在光线中一闪而没。快得如同幻觉。

紧接着,那阵诡异的马蹄声再次响起,嗒…嗒…嗒…,清脆而空洞,仿佛从极遥远处传来,又像是贴着耳膜在敲打。声音在空旷的雨夜里回荡,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哗哗的雨声深处,无迹可寻。

老秦头的手电光柱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布满皱纹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喃喃地吐出一句话,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造孽啊……是……是阴兵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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