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数月的大灾,如同沉重的阴云,不仅笼罩着北方的土地,更沉沉地压在了帝国的心脏——紫禁城上空。往日里庄严肃穆的紫宸殿,此刻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息。殿内百官肃立,但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暗流在涌动、碰撞。龙椅上的靖安帝,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小小的身躯微微绷紧,目光不由自主地频繁瞥向御阶之侧,那个始终稳如泰山的身影。
摄政王陈默,依旧端坐在那张特设的紫檀木大椅上,眼帘微垂,面色平静,仿佛殿外那席卷数省的灾荒、瘟疫与流民潮,都与他无关。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从他放在扶手上、那看似随意搭着、指节却微微泛白的手指,看出他内心绝非表面那般波澜不惊。
日常的政务奏对在一种压抑的沉默中草草进行完毕。就在司礼太监准备宣布退朝,那声“有本启奏,无本退朝”的尾音尚在殿梁间回荡之际,一个身影,如同早已等待多时的猎豹,猛地从文官队列中踏出。
“臣,有本奏!”
出声的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周廷儒。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此刻正手持玉笏,脸色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眼神却锐利如鹰,直直地投向御阶之侧。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许多官员心中一凛,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陛下!摄政王!”周廷儒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悲怆与沉痛,“臣,要弹劾!弹劾当朝摄政王,陈默!”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弹劾”二字真的在这金殿之上响起,目标直指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时,依旧引起了一阵低低的哗然。靖安帝更是吓得往后缩了缩。
周廷儒无视周围的反应,继续慷慨陈词,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自我朝立国,承天景命,垂二百年,虽有波折,然上天眷顾,从未有如眼前这般,赤地千里,蝗云蔽日,瘟神肆虐,流民百万之惨状!此非寻常天灾,实乃上天震怒,降下之警示与惩罚也!”
他猛地抬高玉笏,指向陈默,言辞愈发激烈:
“然则,上天为何震怒?臣遍览史书,细究经典!《尚书》有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今我朝百姓陷于水火,饿殍载道,疫病横行,此非民怨沸腾之象乎?民怨既起,天岂不怒?”
“而天怒之由,根源何在?”他自问自答,目光如刀,“便在摄政王身上!自王爷摄政以来,悖逆祖制,擅改天命!废千年科举之正道,兴奇技淫巧之末学;贱士人而重商贾,坏纲常而乱秩序;耗竭国帑以造铁船巨炮,逞凶海外,有违圣王‘怀柔远人’之德!此等倒行逆施,岂能不触怒上天,招致灾异?”
他引经据典,将陈默推行新政的种种举措,一一与儒家经典和祖宗之法对立起来,将其定性为导致天怒人怨的根源。
“如今,灾异已现,警示已明!摄政王非但不思己过,反更变本加厉,行那什么‘防疫’、‘深井’、‘以工代赈’之诡诞之事,此非但不能平息天怒,反而更增其戾气!此乃讳疾忌医,掩耳盗铃之举!”
最后,周廷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带着哭腔,仿佛忠臣泣血:
“陛下!王爷!为江山社稷计,为亿万黎民计!臣,泣血恳请摄政王,下诏罪己,以安上天!暂停新政,以顺民心!恢复旧制,以合天道!如此,或可挽回天心,消弭灾劫,使我大靖江山,转危为安啊!”
他这一跪一哭,如同一个信号。霎时间,又有七八名御史、给事中乃至部分六部的中层官员出列,齐刷刷地跪倒在周廷儒身后,异口同声地高呼:
“臣等附议!恳请摄政王下诏罪己,暂停新政,恢复旧制,以安天心!”
声音汇聚在一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道德压力,在大殿内轰鸣。这些官员,或是真心信奉“天罚论”的理学门徒,或是因新政而利益受损的旧既得利益者,或是单纯被周廷儒等人串联鼓动。此刻,他们形成了一个看似“忠君爱国”、“为民请命”的同盟,将矛头齐齐对准了陈默。
支持新政的官员,如林清源、韩明等人,脸色铁青,怒视着跪倒的众人,想要出列反驳,却被陈默一个极其轻微的眼神制止了。
整个紫宸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周廷儒等人压抑的啜泣声和沉重的呼吸声在回荡。所有人的目光,都紧张地投向了那个始终沉默的摄政王。
龙椅上的靖安帝,看着下方跪倒一片的官员,听着那“罪己”、“恢复旧制”的呼声,小脸煞白,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哭出来。他无助地看向陈默,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依赖。
陈默,终于缓缓抬起了眼帘。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跪在地上的周廷儒等人,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惊慌,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仿佛在审视跳梁小丑般的、冰冷的淡漠。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任由那沉默和压力,在殿内持续发酵,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朝堂的暗流,终于化作了公开的惊涛,狠狠地拍向了帝国的权力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