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家豪强的覆灭,如同在安临县这潭深水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不仅是水花,更是底层权力结构的彻底崩塌与重组。往日里,这些盘根错节的豪强家族,不仅掌控着大量的土地和财富,更通过里甲制、宗族关系和私人武装,将触角深入到了乡村的每一个角落。他们是事实上的土皇帝,是连接官府(哪怕是名义上的)与底层百姓的中间层,尽管这连接充满了压榨与不公。
如今,这层中间结构被陈默以铁腕手段连根拔起。刘府门前悬挂的“新风营”牌子,象征着旧势力的物理消亡,但也瞬间暴露出了一个巨大而棘手的问题——基层权力的真空。
命令由谁去传达?纠纷由谁来调解?税赋由谁来组织征收?治安由谁来维持?那些刚刚分到田地的农户,遇到水源纠纷、耕牛归属、田界划分等问题时,该去找谁?那些依附于豪强的市集、行会,失去了旧主,顿时陷入无序。
混乱的苗头开始显现。
在距离安临县城三十里的一个村庄,两户人家因为灌溉先后次序争执不下,几乎要挥起锄头械斗,以往这种时候,村里的刘姓族老或甲长会出面调停(虽然往往偏袒一方),但现在,族老被抓的抓,躲的躲,甲长制度已被废除,新任的村长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农,面对此景手足无措。
在另一个镇子的集市上,几个地痞见往日维持秩序的豪强家丁不见了踪影,开始向小贩强收“保护费”,市场秩序隐隐有失控的风险。
消息通过各种渠道汇集到龙潜谷。议事厅内,苏瑾和林清源面色凝重。
“先生,基层权力交接出现阻滞。”苏瑾汇报,“七家豪强及其党羽被清除后,其掌控的乡村、市集、行会暂时陷入无序。新任命的村长、镇长大多缺乏经验,面对复杂情况往往力不从心。部分偏远地区,甚至有旧胥吏或地痞试图浑水摸鱼,重新把持地方。”
林清源补充道:“《龙潜律》和新政的推行,在基层遇到了‘最后一里路’的难题。政令可以下发到村镇,但如何确保执行?纠纷如何依律裁决?民众的疑惑由谁解答?这个真空若不迅速填补,恐生变乱,甚至可能让旧势力的残余死灰复燃。”
陈默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打破一个旧世界容易,建设一个新世界却需要无数坚实的砖石。他现在急需的,就是这些砖石——大量认同新秩序、具备基本能力、并且愿意为之服务的基层管理者。
“我们之前推行的行政革新和扫盲夜校,现在正是检验成果和发挥作用的时候了。”陈默开口道,目光扫过苏瑾和林清源,“我们不能只靠从上往下的任命,更要善于从民间发现和提拔人才。那些在扫盲中表现优异、在均田过程中处事公道、在村民中素有威望的人,就是我们要找的砖石。”
他看向苏瑾:“苏瑾,你立即牵头,组织对各片区现有基层官吏(村长、镇长等)进行一次全面评估。能力不足者,调入新风营学习或另行安置。同时,发动各片区理事和巡查队,深入乡里,广泛举荐人才。标准只有三条:一、真心拥护龙潜谷和新政;二、为人正直,在乡邻中有信誉;三、具备基本读写算能力或某一方面的实务才干。不必过分苛求出身和资历!”
“是!”苏瑾眼中闪过光芒,这正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清源,”陈默又看向林清源,“你负责在龙潜学堂紧急开办‘基层政务研修班’。将所有新选拔和原有留任的基层官吏,分批次集中培训!课程要务实:如何解读《龙潜律》处理常见纠纷?如何组织村民进行公共建设?如何公平合理地征收赋税?如何识别和应对旧势力的反扑?你和我,都要亲自去授课!”
“学生明白!必当竭尽全力!”林清源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心头,这是将理念付诸实践的绝佳机会。
一场规模空前的人才选拔与培训运动,在龙潜谷的控制区域内迅速展开。
在各村各镇,巡查队员和片区理事拿着新的招贤榜文,召开村民大会。
“乡亲们!谷主有令,唯才是举!只要大家觉得谁人品正、办事公道、认得字会算数,或者有修渠、治病、管账的一技之长,都可以举荐!一经考核,量才任用,担任村镇干事、税吏、调解员!”
起初,人们还将信将疑。但当第一个因为在均田时敢于为贫户说话、又在夜校识字最快的年轻后生李德顺,被破格提拔为副镇长,并且真的开始穿着崭新的吏员服装,拿着《龙潜律》调解纠纷时,人们的热情被点燃了。
“王老栓,你为人公道,大家都服你,这村里的调解员,你来干吧!”
“张寡妇,你心细如发,又会算数,这村里的户口田亩册子,交给你登记保管,我们放心!”
“赵石匠,你懂修桥铺路,以后咱们村的水利修缮,你来做技术指导!”
许多往日里默默无闻,但确实有德行、有能力的普通百姓,被推到了前台。他们或许没有读过多少圣贤书,但他们扎根于泥土,了解乡情,更对新政抱有深厚的感激之情。
在龙潜学堂,第一批“基层政务研修班”的五十名学员已经就位。他们中有新任的年轻镇长,有被提拔的老农村长,也有表现出色的原巡查队员。课程紧张而充实:
上午,林清源亲自讲解《龙潜律》的精要和案例;
下午,苏瑾传授户籍管理、赋税征收和物资调配的实务技巧;
晚上,陈默甚至会抽空前来,与他们座谈,听取他们在基层遇到的困难,解答他们的疑惑,灌输“为民服务”的理念。
“记住,你们手中的权力,来自于龙潜谷,更来自于信任你们的百姓!你们不是官老爷,是服务者!”陈默的声音在课堂上回荡。
效果是显着的。
那个曾经因灌溉纠纷几乎引发械斗的村庄,新任的调解员(原夜校积极分子)依据《龙潜律》中关于水利使用的条款,并参考了工建队提供的简易水文图,公平地划分了用水时段,双方心服口服。
那个集市上的地痞,被新组建的、由镇上青壮和少量龙渊军后备人员组成的“市容纠察队”迅速驱逐、法办,市场秩序很快恢复。
权力的真空被迅速填补,而且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由下而上,由民而生。一张全新的、充满活力的基层权力网络,正在这片刚刚经历血与火洗礼的土地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编织、延伸、巩固。
苏瑾看着各地报上来的人员名单和政绩考核,欣慰地对陈默说:“先生,基层官吏队伍已初步成型,虽显稚嫩,但充满朝气,且与民众联系紧密,政令畅通多了。”
陈默站在地图前,看着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的新任官吏信息,微微颔首:“根基,终于开始深入到泥土之下。但这还不够,我们要让这片泥土,变得前所未有的肥沃和坚实。”
新生的官僚体系,如同雨后春笋,在这片被彻底翻新过的土地上,顽强地生长起来,成为支撑龙潜谷这座大厦最坚实的基础。旧时代的阴霾,正在被这股新生的力量,一点点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