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甘露殿偏殿外的水榭回廊。
时值初夏午后,殿外园林草木葳蕤,太液池水波光粼粼。李世民今日难得清闲,携长孙皇后于水榭中赏看新进贡的洛阳牡丹。姹紫嫣红的名品摆满了水榭四周,香气馥郁。帝后二人身着常服,言笑晏晏,气氛轻松。长乐公主李丽质随侍在母亲身侧,她今日穿着一身浅碧色宫装,身姿窈窕,眉眼如画,正含笑指着其中一株“姚黄”,轻声说着什么,引得长孙皇后点头微笑。
程咬金也在旁陪侍,他今日入宫本是禀报军务,事毕后“顺口”提起了王泽进献新奇水车模型之事,言语间颇多赞赏,说此物“巧思妙想,于农事工坊大有用处”,这才引动了李世民的好奇心。
当张蕴宽、石柱及周、钱二位大匠在内侍引领下,抬着箱笼来到水榭外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帝后家宴般的和乐景象。但众人皆知,在这和乐之下,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臣工部侍郎张蕴宽,携将作监大匠周焕、钱益,及蓝田县伯府将作监丞石柱,奉旨觐见。”张蕴宽趋步上前,于阶下恭敬行礼。石柱及两位大匠紧跟其后,伏地叩拜,心中俱是忐忑。
“平身吧。”李世民的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仪,“知节说蓝田伯弄了个新奇水车,巧得很,朕与皇后正好奇,便叫你们拿来瞧瞧。东西带来了?”
“回陛下,臣等已将来物带到。”张蕴宽示意,内侍和随从将箱笼小心抬至水榭前开阔的平地上,打开箱盖,取出模型、图说和样品,在准备好的长案上依序摆放整齐。
阳光直射下,那紫檀与精铁模型更显沉稳精致,琉璃瓦当流光溢彩,铰链金光闪闪。长乐公主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过去,尤其是那架结构新奇的水车模型,美眸中流露出浓浓的好奇与探究之色。她自幼聪慧,对算术、格物亦有兴趣,只是深宫之中少见这等精巧实物。
“哦?这便是那新式水车?”李世民起身,踱步至案前,长孙皇后与长乐也好奇地跟了过来。程咬金捋着胡子,笑眯眯地站在一旁。
“正是。”张蕴宽躬身答道,“此乃蓝田县伯王泽,督率其封地工匠所制‘立轴式水车’微缩模型,附有营造图说。另有琉璃瓦当、改良铜铰链等样品一同进献。”
李世民没有立刻去碰模型,而是先拿起那本《图说》,随手翻开。他戎马出身,又锐意治国,对实用之物向来关注。目光扫过那些图示与文字说明,起初只是随意,但很快便被其中清晰的原理阐述和 quantified 的数据(如效率提升预估、不同水流下的应用方案)所吸引,翻阅的速度慢了下来。
“立轴……弧形叶片……齿轮变速……”李世民低声念着几个关键词,又对照着模型看了几眼,眼中渐有亮光。“此物与传统水车大不相同。这《图说》写得倒也明白,不只是说怎么做,更说了为何如此做,有何好处。王泽有心了。”他这话语气平淡,却让张蕴宽心中一凛。
“陛下,”张蕴宽不失时机地开口,语气恭谨,“此物确实结构新颖,做工亦算精良。然臣与二位大匠初步勘验,以为尚有几点需斟酌。其一,此等精巧结构,用料奢费(紫檀、精钢),若推广民间,恐成本高昂,反成负担。其二,其形制全新,未经验证,耐久与可靠存疑。其三,营造此物之过程、用料来源、工匠籍属等,是否符合朝廷营造法度,亦需详查。巧思虽可嘉,然朝廷法度、民生实惠,更不可轻忽。”他这番话,可谓四平八稳,既肯定了“巧思”,又摆出了“规矩”和“实效”两大难题,更是隐晦地点出王泽可能“逾矩”。
周大匠也硬邦邦地补充道:“陛下,此物齿轮啮合虽精,然若长期受水流冲击、泥沙磨损,恐易损坏,维修不便。”
钱大匠则委婉道:“《图说》所言效率提升,乃理论推演,实际如何,尚待更大规模实物验证。”
李世民听着,神色不变,目光却转向了垂手恭立、紧张得额头冒汗的石柱:“你便是蓝田伯派来押运讲解的?叫石柱?”
石柱连忙上前一步,再次跪倒:“微臣蓝田县伯府将作监丞石柱,叩见陛下,皇后娘娘,公主殿下!”
“起来回话。”李世民语气缓和了些,“这模型与图说,你都清楚?”
“回陛下,此物从设计、试制到完工,微臣皆曾参与,其中原理、数据、营造要点,伯爷均曾详细讲解,微臣不敢说全然透彻,但基本可明。”
“好。”李世民点点头,指着模型,“张侍郎与二位大匠所言,你也听到了。用料奢费,不利推广;未经久验,可靠存疑;还有法度规矩。你且说说,蓝田伯是如何想的?为何要造这样一件东西进献?”
这是直接的考校,也是给蓝田一方辩解的机会。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石柱身上。程咬金眯起了眼,张蕴宽眼神微冷,长乐公主则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看起来有些紧张却努力挺直腰板的年轻匠官。
石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回荡着王泽平日教诲和临行前的叮嘱。他再次躬身,声音尽量平稳清晰:
“陛下明鉴。伯爷造此物进献,其意绝非仅为呈一精巧玩物。伯爷常言,‘技之巧者,当为天下利’。”
“其一,关于用料奢费。此模型为呈献御前、阐明原理,故不惜工本,务求尽善尽美,以表虔敬之心。然实际营造,伯爷在蓝田灞水畔已建成实用大水车一架,高约两丈,其主体为柞木、枣木等坚实耐水之材,关键传动件方用精铁,造价远低于模型所费,且已日夜运转近二十日,提水灌溉、驱动石碾,效力稳定,远超旧车。具体物料清单、造价估算及实测数据,在《图说》附录及微臣带来的文册中均有记录,可供陛下御览。”
“其二,关于未经久验。蓝田大水车便是验证。此外,伯爷献此模型与《图说》,非是请朝廷即刻天下仿造,而是献其‘巧思’与‘方法’。其中齿轮传动、省力杠杆等原理,不仅可用于水车,稍加变通,亦可改良纺车、磨盘、乃至军中器械。此乃‘授人以渔’之意。伯爷希望以此启发更多匠人思考改进,集思广益,则耐用可靠之改良,自会随时间而出。”
“其三,关于法度规矩。”石柱顿了一下,声音更加坚定,“蓝田伯封地内营造此物,乃为试验实学、改善封地民生,所用物料、工匠,皆在封地权责之内,来源清晰,记录完备。伯爷更曾言,朝廷法度,乃为规范行事、保障公平,而非束缚利国利民之巧思与实干。若法度有不妥之处,当因时而变,因实而调。伯爷献此物,亦是期盼能引起朝廷对‘实学’、‘巧技’之重视,或可对相关营造法度之完善,有所裨益。”
这一番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既回应了质疑,又拔高了立意,尤其是最后关于“法度”的言论,虽然委婉,但隐隐有“法为人设,非人为法囚”的意味,不可谓不大胆。
张蕴宽脸色微沉,正欲开口反驳,却听李世民忽然笑了起来。
“好一个‘技之巧者,当为天下利’!好一个‘授人以渔’!”李世民显然对石柱的回答颇为满意,尤其是其中体现实干精神和务实态度的部分,很对他的脾胃。“王泽这小子,不仅手巧,心思也活络,格局不小。”
他饶有兴致地再次打量那模型,又拿起一块琉璃瓦当看了看,对长孙皇后笑道:“观音婢,你看这瓦当,釉色鲜亮,质地似也不错。还有这铰链,比宫中常用的似乎更精巧些。”
长孙皇后温婉一笑,仔细看了看那瓦当,点头道:“确是鲜亮可爱,若用于亭台楼阁,想来别有一番趣味。这王泽,倒是个肯用心的。”
长乐公主忍不住轻声问道:“父皇,这水车……真的能比旧式省力那么多吗?那些齿轮,为何这样搭配就能改变力气大小?”她的声音清越动听,带着少女特有的好奇与纯真。
李世民见爱女发问,更是兴致勃勃,对石柱道:“石监丞,你既明白原理,便为公主解说一二,要说得浅显些。”
“是!”石柱心头一松,知道最难的关口可能已经过去。他定了定神,尽量用简单的语言和手势,结合模型,向长乐公主解释了杠杆、齿轮传动比等基本概念,如何用小力通过齿轮组合撬动大力。长乐公主听得十分专注,不时点头,美眸中光彩涟涟,显然理解了其中妙处。
“原来如此……真是巧妙。”长乐公主叹道,目光不由再次落在那模型上,又似透过模型,看到了远在蓝田的那个屡有奇思妙想的年轻县伯身上。
张蕴宽在一旁看着帝后公主都对这模型和蓝田伯流露出赞赏之意,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今日想借“规矩”和“质疑”打压此物的意图,恐怕已难实现。但他毕竟是宦海沉浮多年之人,立刻调整了策略。
“陛下,”张蕴宽拱手道,“蓝田伯有此巧思,忠于王事,确是可嘉。石监丞所言,亦不无道理。然朝廷行事,终需稳妥。此物原理既通,效用亦有蓝田实例为证,不如由将作监牵头,精选匠人,以此《图说》为基,于京畿合适之处,试建一两架实用水车,以观其长期效能,并核算确切工本。若果然优于旧制,且工本可控,再议推广或嘉奖不迟。如此,既不负蓝田伯献技之心,亦显朝廷重实据、慎推广之意。”
他这话,可谓以退为进。既然不能否定,那就接过主导权,将“试验”和“核算”的权力抓在将作监手中。如此一来,既能拖延时间,也能在后续过程中继续施加影响,甚至可能找出新的问题。
李世民略一沉吟,觉得张蕴宽所言也有理。作为皇帝,他既欣赏创新,也需考虑稳妥和平衡。
“张卿所言甚是。”李世民点头,“那就由你将作监负责,在京兆府境内择一合适地点,试建此新式水车,详录其效,核计其本。所需物料匠人,可酌情调配。”他看了一眼那模型和《图说》,又道:“至于蓝田伯王泽,献技有功,心思可嘉。赏……绢百匹,金五十两,以资鼓励。另,其所述‘实学’之论,颇有见地。朕记得他兼着将作监丞的差事吧?让他用心当值,若有其他利国利民的巧思,亦可陈奏。”
“臣遵旨!”张蕴宽躬身领命,心中虽有不甘,但皇帝金口已开,且并未给予王泽实质性的官职晋升或更大权力,只是财物赏赐和口头鼓励,这个结果尚可接受。
石柱则大喜过望,连忙叩首谢恩:“微臣代我家伯爷,叩谢陛下天恩!”
程咬金哈哈一笑,对着李世民拱手:“陛下圣明!这下王泽那小子,可更有干劲咯!”
长孙皇后也微笑道:“陛下赏罚分明,正是鼓舞实心任事之臣。”
长乐公主望着那即将被内侍收起的模型,眼中闪过一丝不舍,忽然开口道:“父皇,这模型精巧可爱,原理也说得明白,不如……暂且留在宫中,让女儿闲暇时也多看看,或许还能有些启发。”她语气带着些许娇憨的请求。
李世民对爱女向来宠爱,闻言笑道:“你这丫头,也对这机巧之物感兴趣了?也罢,就暂且留在宫中,你若是喜欢,多看看也无妨。张卿,将作监试造时,若需参照,再来取用便是。”
“是。”张蕴宽应道。
长乐公主嫣然一笑:“谢父皇!”目光扫过那模型,眼底深处,却有一丝更复杂的思绪悄然掠过。
一场突如其来的御前观览,就在这看似和乐、实则暗藏机锋的氛围中结束了。王泽的模型得到了皇帝的初步认可和赏赐,但也将被纳入将作监的“试验”流程之中。张蕴宽未能达成打压的目的,却也没让王泽获得飞跃性的好处。而长乐公主的第一次主动关注,则为未来埋下了不可预测的变数。
石柱随着众人退出皇宫时,后背已被汗水湿透,但心中却充满了激动与希望。他知道,伯爷交给他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甚至比预期的还要好。
消息,将很快传回蓝田。而蓝田与长安之间的故事,随着这次御前惊澜,掀开了全新的一章。皇帝的目光已经投来,公主的好奇已然萌生,而暗处的对手,绝不会就此罢休。更大的风浪,或许正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