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赖在九月的鲁南平原不肯走，日头晒得院角的梧桐叶打了卷，蝉鸣也没了盛夏的劲道，有气无力地缠在枝桠间。
我蹲在堂屋门槛上，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玉米饼子，看着院中央的陈叔，忽然觉得他今天有些不一样。
往常这个时辰，陈叔该扛着锄头去村东的菜园子忙活了。
要么给架上的黄瓜搭架子，要么薅掉白菜地里的杂草，裤脚永远沾着泥点，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晒得黝黑的胳膊，一举一动都带着庄稼人特有的利落劲儿。
可今天，他没摸锄头，反倒从屋里搬出了一张旧八仙桌，桌子腿有些晃，他找了块碎砖头垫在桌角，又用抹布蘸着井水，反复擦了三遍桌面，连缝隙里的灰尘都没放过。
“陈叔，您这是要干啥？”我咽下嘴里的玉米饼子，忍不住开口问。
旁边的柱子也凑了过来，他刚从河里摸完鱼，裤腿湿淋淋的，手里还拎着两条蹦跶的小鲫鱼，眼里满是好奇。
陈叔没回头，从屋里抱出一摞泛黄的纸，又摸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放在桌上慢慢打开。
红布磨得发亮，里面裹着一支毛笔，笔杆是深色的木头，顶端刻着个简单的花纹，笔毛看着有些蓬松，却透着股规整的劲儿。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瓷碗，碗沿缺了个小口，应该是用来盛墨的。
“练书法。”陈叔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认真。他拿起毛笔，在手里掂了掂，指尖轻轻摩挲着笔杆，眼神里藏着我们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期许。
我和柱子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陈叔今年快六十了，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识得几个字，却从没见他写过毛笔字，更别说“练书法”了。
村里倒是有个老秀才，以前在学堂教过书，写得一手好字，逢年过节，村民们都会拿着红纸去请他写春联，可陈叔每次去，都是站在旁边看一会儿，就默默回来了，从没主动要过字，更没说过自己也想写。
“陈叔，您咋突然想起练这个了？”柱子把鲫鱼放在旁边的水盆里，凑到桌边，盯着那支毛笔看，伸手想摸，又怕弄坏了，轻轻碰了碰笔毛就缩了回去。
陈叔这才转过身，看着我们，嘴角牵起一抹淡淡的笑：“前几天去镇上赶集，看到文具店门口贴了张书法作品，写的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看着心里挺有感触的。
年轻时光顾着种地养家，没机会好好读书写字，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家里也没啥大事，就想拾掇拾掇这个，也算圆了年轻时的一个念想。”
说着，陈叔拿起瓷碗，往里面倒了点墨汁，墨香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和院子里泥土的气息混在一起，竟有种特别的味道。
他又拿起一张纸，铺在桌上，用镇纸压住纸的四角，那镇纸是块普通的石头，被他磨得光滑圆润，应该是珍藏了很久的。
陈叔握着毛笔，先在瓷碗边缘轻轻刮了刮多余的墨汁，然后笔尖落在纸上，却没立刻下笔，而是停顿了片刻，眼神专注地盯着纸面，像是在琢磨什么。
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眼角的皱纹，那些皱纹里藏着岁月的痕迹，此刻却因为这份专注，多了几分柔和。
过了好一会儿，陈叔才缓缓下笔。笔尖划过纸面，留下一道黑色的痕迹，只是那道痕迹有些歪歪扭扭，不像老秀才写的那样挺拔有力，甚至有些笨拙，像是刚学写字的孩子写出来的。
他写的是“一”字，简单的一横，却写了三遍，每一遍都不太一样，要么左边高右边低，要么粗细不均匀。
陈叔看着纸上的字，眉头轻轻皱了皱，摇了摇头，拿起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竹筐里。
然后他重新铺了一张纸，蘸了墨，又开始写“一”字。这一次，他写得更慢了，手腕微微用力，指尖控制着笔杆，眼神紧紧盯着笔尖，生怕出一点差错。
我和柱子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打扰到他。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蝉鸣和毛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还有远处传来的几声鸡鸣，格外清晰。
陈叔就这么写着“一”字，一张纸写满了，就揉掉换一张，不知不觉，竹筐里已经攒了不少纸团。
墨汁倒了一次又一次，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纸面上，晕开一小片墨痕。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汗，继续下笔，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陈叔，歇会儿吧，都写了快一个时辰了。”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有些佩服，也有些心疼，忍不住提醒道。柱子也跟着点头：“是啊陈叔，先喝口水，等会儿再练呗。”
陈叔摆了摆手，头也不抬地说：“没事，再写会儿。刚开始练，手还生得很，得多练练才能找到感觉。”
他的手腕已经有些发酸，握着笔杆的手指也微微泛白，可笔尖落在纸上，却比刚开始稳了一些，写出来的“一”字，虽然依旧算不上好看，却比之前规整了不少，粗细也均匀了些。
又写了几张纸，陈叔终于停下了笔，他放下毛笔，活动了活动手腕，又揉了揉肩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看着桌上刚写好的字，眼神里多了几分满意，嘴角也露出了笑容。
“你们看，是不是比刚开始好多了？”陈叔指着纸上的字，对我们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
我和柱子凑过去看，确实，比起刚开始歪歪扭扭的痕迹，现在的“一”字已经能看出基本的形态了，横平竖直，虽然没有书法作品的韵味，却透着一股认真的劲儿。
“确实好多了！陈叔，您学得真快！”我忍不住夸赞道，柱子也跟着附和：“是啊是啊，比我第一次写毛笔字强多了，我第一次写，连笔都握不稳呢。”
陈叔笑了笑，拿起那张纸，仔细看了看，又摇了摇头：“还差得远呢。老秀才写的字，那才叫真本事，笔锋有力，韵味十足，我这点水平，也就是刚入门。”
说着，他把纸叠好，放进旁边的抽屉里，又把毛笔洗干净，用红布重新包好，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从那天起，陈叔每天都会抽出两个时辰练书法，雷打不动。早上天刚蒙蒙亮，院子里还带着露水的凉意，他就已经搬好桌子，铺好纸，开始练字了。
下午太阳不那么晒的时候，他也会坐在院子里，握着毛笔，一笔一划地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刚开始的时候，村里不少人都来看热闹。
王婶路过院子，看到陈叔在练书法，忍不住笑着说：“老陈啊，你这都一把年纪了，还折腾这个干啥？不如跟我们一起去跳广场舞，多热闹啊。”
李大爷也凑过来说：“就是啊，写字有啥意思，又不能当饭吃，还不如去村口下棋呢，咱们杀几盘多过瘾。”
面对大家的调侃，陈叔从不辩解，只是笑着说：“各有各的爱好，我就喜欢这个，练练就当打发时间了。”说完，他就继续低下头练字，眼神依旧专注，仿佛周围的声音都与他无关。
有人看他写得笨拙，忍不住偷笑，说他“不自量力”，一把年纪了还想学书法，肯定练不出啥名堂。陈叔听到了，也不生气，只是默默地把那些话记在心里，练得更认真了。
为了能把字练好，陈叔特意去镇上的文具店买了一本字帖，是柳公权的楷书字帖，封面已经有些磨损，应该是店里剩下的最后一本了。
他把字帖放在桌上，没事的时候就翻开看，仔细琢磨字帖上每个字的笔画和结构，遇到不懂的地方，就拿着字帖去村东找老秀才请教。
老秀才已经八十多岁了，腿脚不太方便，平时很少出门，看到陈叔这么认真，心里也很欣慰，耐心地给他讲解：“练楷书，讲究的是横平竖直，结构规整，笔锋要有力，不能太浮躁。
你刚开始练，不用追求速度，先把基础打牢，一笔一划都要写扎实，等熟练了，再慢慢琢磨韵味。”
老秀才还拿起毛笔，给陈叔示范了几个字，笔尖在纸上灵活地转动，转眼间，一个挺拔有力的“柳”字就出现在纸上，笔锋凌厉，却又不失柔和，看得陈叔眼睛都直了。
他认真地看着老秀才的动作，记住每一个笔画的起笔和收笔，回到家后，就照着老秀才的示范，一遍一遍地练习。
有时候练得入了迷，陈叔连饭都忘了吃。有一次，陈婶做好了午饭，喊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听见，依旧低着头练字。
陈婶走进院子，看到他额头上的汗，又看了看桌上写满字的纸，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没打扰他，只是把饭菜放在旁边的石桌上，等他练完了再吃。
陈叔的手因为常年种地，布满了老茧，关节也有些僵硬，刚开始练的时候，握毛笔握久了，手会酸得厉害，甚至会微微发抖，写出来的字也会跟着晃动。
可他从没放弃过，每天练完字，都会用热水泡手，然后活动手腕和手指，缓解酸痛，第二天依旧按时练字。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叔的字越来越好了。
他不再只练“一”“二”“三”这些简单的字，开始练字帖上的复杂汉字，从“人”“口”“手”，到“天”“地”“人”，再到那些寓意美好的词语，比如“平安”“健康”“家和万事兴”。
他写的字，越来越规整，笔锋也越来越有力，虽然还比不上老秀才，却已经有了几分书法的韵味，墨香也越来越浓郁，每次路过他的院子，都能闻到淡淡的墨香。
村里的人也渐渐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以前调侃他的王婶，看到他写的字，忍不住赞叹道：“老陈，你这字练得真不错啊，比我家孩子写的钢笔字都好看，以后我家的春联，就找你写了！”
李大爷也凑过来看他练字，笑着说：“没想到你还真练出本事了，看来我之前是小看你了。你这字，看着就让人舒服，以后有空，我也来跟你学学？”
陈叔笑着点头：“没问题啊，只要你愿意学，我就教你。练字讲究的是耐心，只要肯坚持，肯定能练好。”
渐渐地，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陈叔练书法，有些喜欢书法的人，还会特意来他的院子里，和他一起交流练字的心得。
陈叔也很大方，把自己总结的练字技巧分享给大家，还会给大家示范写字，院子里常常挤满了人，热闹非凡，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调侃和嘲笑，取而代之的是尊重和佩服。
有一次，镇上举办书法比赛，面向全镇的书法爱好者征集作品，老秀才特意来告诉陈叔，让他也报名参加。陈叔有些犹豫，他觉得自己练得还不够好，怕拿不到名次，让人笑话。
“老陈，别犹豫了，参加比赛不是为了拿名次，而是为了锻炼自己，看看自己的水平到底怎么样，还能和其他书法爱好者交流学习，多好的机会啊。”老秀才劝道。
陈叔想了想，觉得老秀才说得有道理，就答应了。接下来的几天，陈叔更加认真地练字了，他每天练到很晚，反复琢磨字帖上的字，还特意挑选了一首自己喜欢的诗，反复练习，想要写出最好的效果。
比赛那天，陈叔带着自己精心准备的作品去了镇上。比赛现场挤满了人，有年轻人，有中年人，也有和他一样的老年人，大家都拿着自己的作品，互相交流着。
陈叔把自己的作品放在展示区，心里有些紧张，手心都冒出了汗。
评委们一一查看了大家的作品，当看到陈叔的作品时，其中一位评委停下了脚步，仔细看了起来。
陈叔的作品写的是杜甫的《望岳》，字体是楷书，横平竖直，结构规整，笔锋有力，虽然还带着一些初学者的青涩，却透着一股认真和执着，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作者是谁？写得不错啊，虽然技巧还不够娴熟，但很有潜力，看得出来是下了功夫的。”评委笑着问道。
陈叔连忙走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写的，我刚开始练书法没多久，还有很多不足之处。”
评委点了点头，笑着说：“刚开始练就能写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继续坚持下去，肯定能有更大的进步。”
比赛结果出来了，陈叔虽然没有拿到一等奖，却获得了三等奖，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很大的鼓励了。
拿着获奖证书，陈叔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眼里满是激动和自豪。
回到村里，大家都来向陈叔道贺，王婶笑着说：“老陈，你可真厉害，竟然拿了奖，真是咱们村的骄傲！”李大爷也说：“我就知道你能行，以后可得好好教我练字啊。”
陈叔笑着点头，把获奖证书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然后又搬起了桌子，铺好纸，拿起毛笔，继续练字。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墨香弥漫在院子里，他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眼神里满是坚定。
从那以后，陈叔练书法的劲头更足了。
他不仅练楷书，还开始尝试行书，虽然行书比楷书难，笔画更流畅，结构也更灵活，可他依旧没有退缩，一遍一遍地练习，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去请教老秀才，或者翻看书法书籍，慢慢琢磨。
有时候，我和柱子会坐在旁边看他练字，看着他笔下的字越来越好看，从刚开始的笨拙，到后来的规整，再到现在的流畅有韵味，心里都很佩服。
陈叔也会教我们写毛笔字，从握笔姿势开始，耐心地指导我们，告诉我们“练字就像做人，要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不能急于求成”。
我和柱子也跟着学了起来，刚开始的时候，握笔都握不稳，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的，可在陈叔的指导下，慢慢也有了进步。
每次写出一个好看的字，我们都会很开心，陈叔也会笑着夸赞我们，眼里满是欣慰。
转眼到了年底，村里开始准备春联。以前，大家都会去请老秀才写，可今年，大家都来找陈叔。
陈叔也不推辞，每天坐在院子里，挥毫泼墨，为大家写春联。他写的春联，字体工整，寓意美好，墨香浓郁，大家都很喜欢，拿到春联后，都笑着向他道谢。
老秀才也来了，看到陈叔写的春联，笑着说：“老陈，你这字真是越来越好了，都快赶上我了。”
陈叔连忙摆手：“您太夸奖了，我还差得远呢，以后还要多向您请教。”
老秀才笑着点头：“互相学习，互相学习。看到你这么认真，这么坚持，我也很开心。书法这东西，就需要这样的执着和热爱，才能传承下去。”
院子里挤满了人，大家看着陈叔写春联，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墨香和欢声笑语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浓浓的年味。
陈叔握着毛笔，笔尖在红纸上灵活地转动，一个个挺拔有力的字跃然纸上，“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每一副春联，都寄托着大家对新年的美好期许，也凝聚着陈叔的心血和坚持。
写完最后一副春联，陈叔放下毛笔，活动了活动手腕，看着满院子拿着春联的村民，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的坚持没有白费，不仅圆了年轻时的念想，还能为大家做点事情，这就是最开心的事情。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院子里，洒在陈叔的身上，也洒在那些红彤彤的春联上，整个院子都充满了温暖的气息。
陈叔拿起一支毛笔，看着笔尖，眼神里满是坚定。他知道，练书法这条路，没有尽头，他会一直坚持下去，在笔墨书香中，度过往后的岁月，也把这份热爱和执着，传递给更多的人。
我站在旁边，看着陈叔的身影，心里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多大年纪，不管做什么事情，只要有热爱，有坚持，就一定能有所收获。
陈叔用他的行动，告诉我们，梦想从来都不晚，只要勇敢去追，就一定能实现。柱子也凑到我身边，小声说：“以后我也要像陈叔一样，坚持练字，争取也能写出这么好看的字。”
我笑着点头，心里也暗暗下定决心，要像陈叔学习，踏踏实实，坚持做好每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