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雪下得绵密,把夜校后屋的窗棂糊成了毛玻璃。
苏瑶坐在炕沿上纳鞋底,麻线在粗布上穿梭的声音,混着窗外雪粒打在玻璃上的沙沙响,像支温吞的曲子。
陆逸尘蹲在屋角的竹篾堆前,手指翻飞间,青黄的竹篾就绕出了筐底的圆,竹皮裂开的脆响里,带着点清冽的竹香。
“歇会儿吧,眼都花了。”苏瑶把针扎进鞋底的布眼里,抬眼时看见他鼻尖沾着片细竹屑,像落了点雪。
陆逸尘头也没抬,指尖捏着根青篾往筐底插:“快编完了。这筐给张婶装红薯,她总说去年的筐漏底,得编个密点的。”
他手里的竹篾泛着水润的光,是前几天特意去河沟里泡过的,泡透了才不易裂。
炕桌上摆着个半成的竹筐,是给李嫂编的。
筐沿捏出波浪形的花,是苏瑶教他的花样,那天她蹲在旁边看他编,手指在竹篾上比画“这样弯一下好看”。
他就真跟着捏了,虽然第一次捏时竹篾裂了道缝,却把她的指尖攥着揉了半天,说“你比竹篾软”。
雪停时日头偏西,陆逸尘把编好的筐往墙上挂,青黄的竹影在墙上晃,像幅淡墨画。
苏瑶数着鞋底的针脚笑:“这都编第五个了,你倒成了咱队的编筐师傅。”
他转身往灶房添柴,火光照得他侧脸发亮:“冬天没事干,编筐正好攒着开春用。给你也编个小的,放针线盒。”
晚饭煮的玉米碴粥,就着腌萝卜干。陆逸尘往苏瑶碗里舀了勺红糖:“张婶送的,说是她闺女从城里带的。”
甜意漫开时,院门外传来赵建军的吆喝:“小陆!苏老师!族长让去队部领年货!”
队部的仓库里堆着小山似的年货。黄澄澄的红薯干,白胖的萝卜,还有给每家分的两斤棉籽油,油桶在灯下闪着光。
族长拄着拐杖往陆逸尘手里塞了捆新砍的竹子:“这是东山坡的甜竹,编筐最结实。你编得好,开春修水渠还得用你编的筐运土呢。”
陆逸尘抱着竹子往回走时,苏瑶帮他扶着竹梢。
雪后的路滑,他时不时回头看她,见她踩在冰上就伸手扶一把,掌心的温度透过棉手套传过来,暖得人指尖发颤。
“其实我刚学编筐时总扎手,”他突然开口,竹梢扫过雪堆沙沙响,“第一回编的筐歪歪扭扭,李大爷见了直笑,说像被牛踩过的。”
苏瑶想起他手背上那道浅疤,该是那时扎的。
她往他身边靠了靠,雪沫子落在发间:“现在编得比谁都好。张婶说你编的筐装红薯不沾泥,比买的还结实。”他低头看她,眼里的光比雪还亮:“往后年年编给你看。”
夜里坐在灯下,陆逸尘真就动手编小筐。竹篾在他手里变得听话,绕着圈往上爬,像春天的藤蔓。苏瑶趴在旁边看,指尖跟着竹篾的弧度动,忽然被他攥住手往竹篾上放:“试试?”
清凉的竹篾贴着掌心,她刚想用力,竹篾就“啪”地裂了。陆逸尘笑着帮她捏碎竹屑:“得用巧劲,像哄孩子似的。”
他握着她的手慢慢绕,竹篾渐渐弯出好看的弧度,他的呼吸吹在她耳后,痒得她想躲,却被他攥得更紧。
“开春试种冬小麦,”他的声音低得像怕惊着竹篾,“我想在试验田边栽排竹子。夏天能挡太阳,冬天砍了编筐,还能给夜校的孩子当教具认‘竹’字。”
苏瑶点头时,鬓角蹭过他的下巴,暖得人心里发涨:“再在竹下种点薄荷,夏天摘了泡水喝。”
小筐编到半夜才成。巴掌大的筐,沿上捏着圈小谷穗,是陆逸尘用细竹丝缠的。
苏瑶把针线盒放进去,大小正合适,竹篾的清香混着线头的棉絮香,让人舍不得合上盖。“等开春编个大的,”他帮她把筐收进木箱,“给你装谷种标本。”
连着几日陆逸尘都在编筐。队里的妇女们常来串门,张婶抱着红薯干坐在炕边看,李嫂帮着递竹篾,嘴里念叨着:“去年用小陆编的筐腌酸菜,一点都不漏汤。”
苏瑶坐在旁边纳鞋底,听她们说东家长西家短,偶尔抬头看陆逸尘,他编筐时总抿着唇,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阳光落在他发梢上,像撒了把碎金。
有天编筐时,陆逸尘突然停了手。竹篾在他膝头摊着,他往苏瑶手里塞了根细竹丝:“给你编个玩意儿。”
手指翻飞间,竹丝绕出只小蚂蚱,触须翘着,翅膀张着,像下一秒就要跳起来。苏瑶捏着蚂蚱笑:“比狗剩捏的泥蚂蚱好看。”
“送他玩去。”陆逸尘又拿起竹篾,“再编织给你。”
话音刚落,狗剩就掀着门帘跑进来,鼻尖冻得通红:“苏老师!陆老师!俺娘让俺送年糕来!”看见炕上的竹蚂蚱,眼睛立刻亮了,伸手就想去拿。
苏瑶把蚂蚱给他,他攥着蹦蹦跳跳往外跑,嘴里喊着“能蹦呢”。
张婶端着年糕进来时听见了,笑着拍陆逸尘的肩:“你倒会哄孩子。开春让他跟你学编筐,省得总在地里瞎跑。”
陆逸尘往苏瑶碗里舀年糕:“等他再大点,先教他认竹篾上的字。”
深冬的夜长,两人常坐在灯下编筐看书。
陆逸尘编筐时,苏瑶就念农技册子给他听,念到“冬小麦防冻要点”,他就停下手里的活记笔记;苏瑶纳鞋底时,他就给她讲编筐的门道,说“青篾编底,黄篾编沿,才耐晒”。
灶膛里的火时不时爆个火星,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挨得紧紧的。
有次苏瑶半夜醒了,看见陆逸尘还在编筐。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他身上,竹篾在他手里泛着银白的光。
“咋还不睡?”她揉着眼睛坐起来,他回头时眼里带着笑:“想给你编个竹筛,开春筛谷种正好。”他把编了一半的筛子举给她看,网眼匀得像织的布。
“快睡吧。”苏瑶拉他往炕边坐,“谷种开春再筛不迟。”
他却把筛子往她怀里塞:“你摸摸这网眼。”指尖碰着细密的竹丝,她忽然想起刚成亲时他说的话,“要让你住得舒坦”。
原来他说的舒坦,不是啥金贵东西,就是冬夜里编到半夜的竹筛,是筐沿捏的谷穗花,是握着她的手教她编筐的暖。
立春前几日,陆逸尘编的筐在队部堆成了小山。有装粮的大筐,有拾粪的小筐,还有给孩子们编的竹蜻蜓,在晒谷场上飞得老高。
族长来看时直点头:“开春修水渠,这些筐正好用上。小陆这手艺,比老篾匠还强。”
苏瑶站在晒谷场边看陆逸尘教狗剩编竹蜻蜓。他握着狗剩的手慢慢绕竹丝,阳光落在两人身上,暖得像要化了的糖。
她忽然觉得,这冬天没事编竹筐的日子,比任何热闹都让人踏实。
有个人肯为你在冬夜里编筐到半夜,肯把竹篾捏出你喜欢的花样,肯把日子过成竹筐上细密的网眼,兜着柴米油盐,也兜着藏不住的甜。
收筐时,陆逸尘往苏瑶手里塞了个东西。是用竹丝编的小谷穗,穗粒圆滚滚的,比真的还精巧。
“开春种谷时戴在头上,”他的耳朵有点红,“保准丰收。”苏瑶捏着那谷穗,指尖蹭过光滑的竹丝,心里暖得像揣了灶膛里的火。
雪化时,竹筐都被搬到了仓库。陆逸尘蹲在试验田边翻地,苏瑶帮他递谷种。春风吹过新翻的泥土,带着竹篾和麦种的香。
她知道,等夏天竹子长高了,冬天又能砍了编筐,就像这日子,一季季过下去,编着筐,种着谷,守着身边的人,简单又实在,甜得能攥出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