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坡的露水凝在李秋月的裤脚上,湿冷的潮气顺着布纹往骨头缝里钻。她蹲在那片刚补种完荞麦的地里,指尖还沾着新鲜的黑土,远处的山坳里已经升起了邻村的炊烟,一缕缕淡灰色的烟柱被晚风扯得歪歪扭扭,像极了她此刻揪成团的心绪。
大山早上出门时说要去镇上买春耕的化肥,临走前从窗台上抄走了她昨天刚卖山货换来的五十块钱,裤腰上别着的那把磨得发亮的柴刀,刀鞘上还沾着去年冬天砍树时留下的树脂。他走的时候太阳刚爬过东边的山头,金光洒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李秋月还追出门递了个裹着鸡蛋的玉米面饼,嘱咐他路上慢些,别像上次那样骑摩托车摔在结冰的山路上。可现在日头都沉到了西边的柞树梢头,山路上连个摩托车的影子都没见着。
她直起身捶了捶发酸的腰,视线不自觉地飘向村口那棵老槐树——刘佳琪家的方向。昨天傍晚她去河边洗衣服,远远就看见刘佳琪坐在大山的摩托车后座上,双手环着大山的腰,粉色的围巾被风吹得飘起来,落在大山深蓝色的外套上,像朵扎眼的花。当时大山正笑着回头跟刘佳琪说话,夕阳把他的侧脸照得柔和,那种笑容,李秋月已经很久没从他脸上见过了。
去年冬天大雪封山,她发着高烧躺在床上,大山守在灶房里煮姜汤,把姜片切得碎碎的,加了红糖熬得稠稠的,端到床边时还会先自己抿一口试温度。那时候他的手粗糙得能磨破布,却会轻轻摸着她的额头说“再忍忍,天亮就好了”。可自从开春刘佳琪从城里回来,一切就都变了。刘佳琪在城里打工挣了钱,穿的衣服是李秋月叫不上名字的牌子,说话时带着城里人的腔调,连给孩子们分糖果,都是装在印着花纹的铁盒子里的奶糖,不像李秋月,只能把自家熬的麦芽糖掰成小块。
李秋月往家走的时候,脚底下的石子硌得她生疼。路过村口的小卖部时,老板娘正坐在门口纳鞋底,看见她就笑着打招呼:“秋月啊,还没等着大山回来?”
她勉强扯了扯嘴角:“是啊,许是镇上人多,耽搁了。”
“可不是嘛,”老板娘放下针线,往她这边凑了凑,声音压低了些,“下午我看见佳琪也往镇上方向去了,骑着她那辆新自行车,红颜色的,可好看了。”
李秋月的心猛地一沉,指尖的凉意瞬间漫到了心口。她强装镇定地说了句“那我先回家了”,转身就加快了脚步。小卖部的灯光落在她身后,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被人踩在脚下的草。
回到家时,堂屋里的煤油灯还亮着,是她早上出门时特意点上的,怕大山回来天黑看不见。灶房里冷冷清清的,中午剩下的玉米粥还在锅里,已经结了层薄皮。她把粥倒进锅里加热,火苗舔着锅底,发出“滋滋”的声响,可她却觉得浑身发冷,连带着眼眶也热了起来。
她想起刚嫁给大山的时候,大山家穷得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新婚之夜的被子还是借的邻居家的。可大山对她好,上山打猎总是把最肥的肉留给她,去赶集也会给她买块花布。那时候她觉得,就算住在深山里,就算日子苦些,只要跟大山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可现在,她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幅结婚照,照片上的自己笑得一脸羞涩,大山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眼神里满是对未来的期待。她突然觉得,那张照片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雾,模糊得让她认不清。
粥热好了,她盛了一碗放在桌上,却没什么胃口。门外传来了摩托车的声音,她心里一紧,连忙起身走到门口。大山骑着摩托车停在院子里,车后座上却没有化肥袋,只有一个粉色的布包,她认得,那是刘佳琪的包。
大山看见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把摩托车支好,从车上下来:“回来了?”
“嗯,”李秋月的声音有些发哑,“化肥呢?”
“哦,镇上化肥卖完了,”大山挠了挠头,眼神有些闪躲,“我想着明天再去一趟。”
李秋月的目光落在那个粉色布包上,声音轻得像风:“佳琪的包怎么在你这儿?”
大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想起包还在车后座上,连忙拿下来:“哦,路上碰见佳琪,她自行车坏了,我顺道送她回村,她把包落我这儿了,我明天给她送过去。”
他的话听起来天衣无缝,可李秋月却看见他外套的拉链上,挂着一根粉色的线——那是刘佳琪围巾上的线。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转身走进堂屋,坐在桌边,看着那碗已经凉了的玉米粥,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大山跟着走进来,看见她在哭,有些手足无措:“秋月,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伸手想碰她的肩膀,却被李秋月躲开了。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看着大山:“大山,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佳琪?”
大山的身体僵住了,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有惊讶,有慌乱,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愧疚。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只是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就是这个沉默,让李秋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她知道,她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她想起昨天傍晚在河边看到的场景,想起老板娘说的话,想起大山最近总是晚归,想起他看自己时越来越淡的眼神,所有的细节像珠子一样串了起来,形成了一条冰冷的锁链,把她牢牢地困住。
“我知道了,”李秋月擦干眼泪,声音平静得让大山有些害怕,“你要是喜欢她,就跟我说,我不怪你。”
大山猛地抬起头,看着她:“秋月,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佳琪就是普通朋友,你别多想。”
“普通朋友会让你把买化肥的钱拿去给她买新围巾吗?”李秋月的声音提高了些,眼泪又涌了上来,“我昨天在河边看见你们了,她抱着你的腰,你笑得那么开心。大山,你忘了你去年冬天是怎么照顾我的吗?你忘了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你说要一辈子对我好吗?”
她的话像一把锤子,砸在大山的心上。他想起那些日子,想起李秋月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想起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饭,想起她顶着烈日在地里干活,想起她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自己和孩子。他的心里充满了愧疚,可一想到刘佳琪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想到她说话时温柔的语气,他又有些犹豫。
“秋月,我……”大山想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伴随着刘佳琪的声音:“大山哥,你在家吗?我的包落你这儿了。”
李秋月的身体抖了一下,她看着大山,眼神里满是失望。大山也愣了一下,随即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刘佳琪站在门口,穿着一件白色的外套,手里拿着一个苹果,看见大山就笑着说:“大山哥,我刚想起包落你这儿了,就过来拿。”她的目光越过大山,落在李秋月身上,笑容不变,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秋月姐也在啊,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李秋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走到大山身边,接过那个粉色的布包,手指不经意地碰到了大山的手。大山的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谢谢大山哥,”刘佳琪把手里的苹果递给大山,“这个苹果给你吃,城里买的,可甜了。”
大山接过苹果,说了句“谢谢”。
刘佳琪又看了李秋月一眼,笑着说:“那我先走了,大山哥,明天要是还去镇上,记得叫我一声,我跟你一起去。”
大山点了点头:“好。”
刘佳琪走后,堂屋里又恢复了寂静。李秋月站起身,走到灶台边,把那碗凉了的玉米粥倒进了泔水桶里。玉米粥落在桶里,发出“哗啦”的声音,在这个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秋月,你别生气,我跟佳琪真的没什么,”大山走过来,想拉她的手,“明天我就去买化肥,咱们好好种地,以后日子会好起来的。”
李秋月甩开他的手,看着他:“大山,日子好不好,不是看地种得好不好,是看两个人的心在不在一块儿。你要是心里有别人了,就算地种得再好,日子也过不好。”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扎在大山的心上。大山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看着她脸上的失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他伤了李秋月的心,伤了这个跟他一起吃苦受累的女人的心。
夜越来越深了,山里的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煤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李秋月坐在炕边,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很圆,却没有什么光亮,像一块蒙了灰的玉。她想起刚嫁给大山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月亮很圆的夜晚,大山抱着她,跟她说以后要在院子里种满她喜欢的月季花,要让孩子们都能读书,要把这个家过得热热闹闹的。那时候的月亮,明明是很亮很亮的,可现在,怎么就变得这么暗了呢?
大山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那个苹果,却没有吃。苹果的香味飘在空气里,甜得发腻,可他却觉得嘴里苦苦的。他看着李秋月的背影,看着她单薄的肩膀,心里充满了愧疚和后悔。他想起李秋月为他缝补衣服时的样子,想起她为他端来热粥时的样子,想起她在地里干活时的样子,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闪过,让他心里越来越难受。
他站起身,走到炕边,轻声说:“秋月,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跟佳琪来往了,咱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李秋月没有回头,只是声音有些沙哑地说:“大山,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该对不起的,是你自己当初说过的话,是你自己心里的那份念想。”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知道,佳琪比我年轻,比我好看,比我会说话,她见过城里的大世界,可我呢?我这辈子,就只见过这深山里的树,只种过这深山里的地,只守着这个家。我以为,只要我好好跟你过日子,只要我为这个家付出,你就会一直对我好,可我没想到,原来人心是会变的。”
大山看着她的背影,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知道,他错了,错得很离谱。他不该被刘佳琪的新鲜感吸引,不该忘记李秋月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不该让这个跟他一起吃苦的女人伤心。
“秋月,我真的知道错了,”大山哽咽着说,“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以后一定好好对你,好好对这个家,再也不跟佳琪来往了。”
李秋月慢慢转过身,看着他。他的眼睛红红的,脸上满是愧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她的心软了一下,毕竟,这个男人是她爱过的人,是跟她一起走过那么多苦日子的人。可她一想起刘佳琪的样子,想起大山跟刘佳琪在一起时的笑容,心里又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喘不过气来。
“大山,”李秋月看着他,声音平静了些,“我给你时间,也给我自己时间。你好好想想,你到底想要什么,到底想跟谁过日子。如果你想清楚了,心里还有我,还有这个家,那咱们就好好过;如果你想不清楚,或者心里已经没有我了,那咱们就好聚好散。”
大山看着她,点了点头:“好,我会好好想的,我一定会想清楚的。”
那天晚上,李秋月睡在炕的这头,大山睡在炕的那头。中间隔着一段距离,像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山里的风还在吹,吹得窗户纸“哗啦哗啦”地响。李秋月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没睡。她不知道,大山会不会想清楚,不知道他们的日子,还能不能回到以前的样子。她只知道,她的心,已经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伤得千疮百孔了。
第二天早上,李秋月醒来的时候,大山已经不在家了。炕的那头,已经没有了温度。她走到堂屋,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是大山歪歪扭扭的字:“秋月,我去镇上买化肥了,我会好好想清楚的,等我回来。”
李秋月拿起纸条,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字迹。纸条很薄,却像有千斤重。她走到院子里,看着东边的山头。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金光洒在山头上,洒在院子里的土地上,洒在那些还没发芽的种子上。她不知道,等大山回来的时候,会给她一个怎样的答案,不知道他们的未来,会是怎样的样子。但她知道,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会好好活下去,好好照顾这个家,照顾那些还没发芽的种子,就像照顾她自己那颗受伤却还没有死去的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