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是被灶房的铁锅碰撞声惊醒的。
窗外的天已经擦黑,夕阳把最后一缕橘红的光透过窗棂挤进来,落在炕边的木箱上。那箱子是她嫁过来时的陪嫁,红漆早已被岁月磨得斑驳,边角处露出浅黄的木头纹理,像极了她此刻的心——看似完整,实则早已布满裂痕。
她坐起身,头还有些发沉。中午大山抱着她在院坝里坐了很久,说尽了软话,从年轻时上山给她摘野枣,说到阿妹小时候骑在他脖子上笑,末了还红着眼眶发誓,往后绝不再跟刘佳琪有半点牵扯。她没应声,只是看着老槐树上的叶子一片片往下落,像极了那些抓不住的时光。后来她实在累得厉害,大山便把她抱回炕上,盖好被子,说要去给她做碗鸡蛋面。
现在想来,那碗面终究是没等来。
她趿拉着布鞋走到灶房门口,看见的却不是大山的身影。刘佳琪正站在灶台前,系着块靛蓝色的围裙——那围裙是她去年秋天新做的,还没舍得穿几次,此刻正牢牢系在另一个女人身上。铁锅被烧得发红,刘佳琪手里拿着锅铲,笨拙地搅动着锅里的东西,油烟呛得她直咳嗽,额前的碎发都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
“佳琪?”李秋月的声音有些发哑,像被砂纸磨过。
刘佳琪吓了一跳,手里的锅铲“当啷”一声掉在锅里,溅起几滴热油,烫得她慌忙往后缩手。她转过身,看见李秋月站在门口,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嗫嚅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秋、秋月姐……我……”
灶房里弥漫着一股焦糊味,李秋月的目光落在铁锅里——半锅面条已经煮得发黏,贴在锅底的部分都烤成了黑色,旁边的碗里卧着两个荷包蛋,蛋黄却散了,混在面汤里,像极了一团化不开的污渍。
“大山呢?”李秋月没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也没问她为什么穿着自己的围裙,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刘佳琪的头垂得更低了,手指紧紧攥着围裙的边角,指节都泛了白:“大山哥……他去后山给你砍柴了,说你晚上睡觉怕冷,得提前把炕烧暖些。他让我……让我先过来给你煮碗面,等你醒了就能吃。”
“他让你过来的?”李秋月笑了笑,那笑容很轻,却带着说不出的苦涩,“他就没告诉你,我不吃煮糊的面条?也没告诉你,我卧荷包蛋,喜欢蛋黄流心的?”
刘佳琪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围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秋月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帮你做点事……我知道我之前做错了,我不该跟大山哥走那么近,不该让你伤心,可我……”
“你没错。”李秋月打断她,声音依旧平静,“喜欢一个人,没错。大山他心软,见不得人可怜,也没错。错的是我,错在以为十五年的日子,能抵得过新鲜劲儿,错在以为只要我守着这个家,守着他,就能一辈子安稳。”
她说着,走到灶台前,拿起旁边的抹布,擦了擦灶台上溅出的油污。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打理一件极其珍贵的东西,又像是在跟某种东西做最后的告别。
“面条别吃了,我给你做点别的吧。”李秋月把锅里的面条倒掉,清水顺着铁锅的缝隙流下来,冲散了焦糊味,却冲不散灶房里尴尬又沉重的气氛。
刘佳琪站在原地,看着李秋月熟练地添柴、生火、淘米,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她其实很早就知道李秋月,知道大山有个漂亮又能干的媳妇。第一次见李秋月,是去年冬天,她去山里捡柴,不小心崴了脚,是李秋月把她扶回家,还熬了姜汤给她喝。那时候李秋月笑着跟她说,山里路滑,下次要小心,还说要是需要帮忙,就去家里找她。
那时候的李秋月,眼睛里有光,嘴角带着笑,浑身都透着一股温和又坚韧的劲儿。可现在,她眼里的光没了,笑容也没了,只剩下满满的疲惫和落寞。刘佳琪知道,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秋月姐,”刘佳琪吸了吸鼻子,鼓起勇气开口,“我跟大山哥说了,以后我不会再跟他来往了。我明天就去镇上找活干,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李秋月淘米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刘佳琪的眼睛很亮,带着一种年轻人才有的决绝,可那决绝里,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李秋月知道,她不是真的想走,她只是在等大山挽留。就像当年的自己,也曾以为离开大山就活不下去,可真到了那一步,才发现人总能熬过去。
“没必要。”李秋月摇了摇头,把淘好的米放进锅里,加了适量的水,“山里日子苦,你一个姑娘家,在镇上不好过。这里是你的家,你没必要为了我们,离开自己的家。”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李秋月打断她,“大山他说了,以后不跟你来往,他会做到的。你也别多想,好好跟你爹娘过日子,找个好人家,比什么都强。”
刘佳琪还想说什么,却听见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大山回来了,肩上扛着一捆柴,手里还拿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些野山楂——那是李秋月最喜欢吃的果子,酸中带甜,能开胃。
“秋月,你醒了?”大山看见李秋月站在灶房门口,眼睛一下子亮了,急忙放下肩上的柴,快步走过来,把布袋子递到她面前,“我在后山看见的,红得正好,你尝尝。”
李秋月没接,只是看着他。他的额头上满是汗水,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脸上还沾了点泥土,可眼神里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就像他们刚结婚那会儿,他每次上山回来,都会给她带些野果子、野花,然后像个孩子似的,等着她夸他。
“柴放那边吧,我煮了粥,等会儿就能吃。”李秋月指了指院坝角落里的柴堆,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情绪。
大山愣了一下,看了看灶房里的刘佳琪,又看了看李秋月,把手里的布袋子往她手里塞了塞:“你先尝尝,可甜了。”
李秋月还是没接,转身走进了灶房。大山手里的布袋子僵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淡了下去。刘佳琪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走过去小声说:“大山哥,我……我先回去了。”
大山点了点头,没说话。刘佳琪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灶房的方向,终究还是转身走了。院门外传来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夜色里。
大山走到灶房门口,看见李秋月正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锅里的粥。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明明灭灭,却照不出她眼里的情绪。他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想跟她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粥快好了,你去洗手吧。”李秋月先开了口,语气很淡。
“秋月,”大山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似的,“我跟佳琪真的没什么,你别再生气了,好不好?”
李秋月的手动了动,想抽回来,却被他攥得更紧了。她看着他,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大山,我不是生气,我是累了。十五年了,我跟你一起上山砍柴,一起下地种庄稼,一起挨冻受饿,一起送走阿妹……我以为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以为我们能一起守着这个家,直到老。可现在,我觉得我守不住了。”
“我能守住!”大山急忙说,声音有些发颤,“秋月,我以后再也不跟佳琪来往了,我天天在家陪你,跟你一起下地,一起做饭,好不好?你别再说守不住的话,我听着心里难受。”
李秋月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心里一紧。她抽回手,擦了擦眼泪,声音哽咽着:“大山,不是你说不来往就有用的。有些东西,一旦有了裂痕,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就像这粥,煮糊了就是煮糊了,再加水,再煮,也还是有股焦味。”
大山看着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知道,李秋月说的是对的。他跟刘佳琪之间的那些事,就像一根刺,扎在李秋月的心里,也扎在他的心里,拔不出来,也忘不掉。
粥煮好了,李秋月盛了两碗,放在案板上。一碗给大山,一碗自己留着。粥很稠,带着米香,可两个人都没什么胃口,只是机械地往嘴里扒着。
院坝里很静,只有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月亮慢慢升了起来,银辉洒在院坝里,像铺了层霜。李秋月看着碗里的粥,突然想起阿妹还在的时候,每次煮了粥,阿妹都会抢着要她碗里的,说娘碗里的粥最香。那时候的日子虽然苦,可心里是暖的,有盼头的。
可现在,盼头好像没了。
“大山,”李秋月放下筷子,看着他,“我想回娘家看看。”
大山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看着她:“好,明天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李秋月摇了摇头,“我自己回去就行。你在家看着庄稼,别让野猪给拱了。”
大山看着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想再说点什么,可看着李秋月平静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李秋月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
第二天一大早,李秋月就收拾好了东西。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还有那根桃木簪子。她没叫醒大山,只是在灶房里给他留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大山,我回娘家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庄稼该追肥了,别忘了。”
她走到院坝里,看着那棵老槐树,又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似的疼。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山路很难走,晨雾还没散,能见度很低。李秋月一步步往前走,脚下的石子硌得她脚疼,可她却不敢停下来。她怕一停下来,就会忍不住回头,就会舍不得离开。
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她听见身后传来了大山的声音。
“秋月!秋月你等等我!”
李秋月停下脚步,转过身,看见大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还拿着那个装着野山楂的布袋子。他的头发很乱,衣服也没穿整齐,脸上满是焦急。
“你怎么来了?”李秋月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送你回去,”大山跑到她面前,把布袋子塞到她手里,“山路不好走,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李秋月看着他,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知道,大山心里还是有她的,还是在乎她的。可就算这样,他们之间的裂痕,也还是弥补不了了。
“大山,你回去吧,”李秋月把布袋子还给她,“我自己能行。”
“我不回去!”大山把布袋子又塞给她,语气很坚定,“我送你到娘家,我跟你爹娘说清楚,我会好好待你,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了。”
李秋月看着他,心里一片茫然。她不知道,他们这样下去,到底是对还是错。她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回到以前的日子。
可看着大山焦急又坚定的眼神,她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两个人并肩往前走,晨雾慢慢散了,太阳升了起来,照在山路上,暖洋洋的。可李秋月的心里,却始终是凉的。她知道,这条路,一旦走下去,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就像残阳照在断了的来时路上,虽然还有光,却再也照不亮回去的路了。
他们不知道,在他们身后的大山里,刘佳琪正站在院坝里,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眼泪无声地流着。她手里拿着那块蓝布帕子,上面的小雏菊已经有些褪色,就像她和大山之间那段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感情。
山里的日子依旧平静,可有些人的心,却已经不再平静。李秋月不知道,她这一去,还会不会回来。大山也不知道,他这一送,能不能挽回李秋月的心。刘佳琪更不知道,她的未来,又该何去何从。
残阳依旧照在山路上,只是那条来时路,已经断了,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