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裹着山风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李秋月把最后一缕湿发绾进竹簪，指尖触到镜中自己的脸——铜镜边缘生了层薄锈，映出的人影也带着几分朦胧的黄。她抬手抚过眼角，那里新添了道细纹，像昨夜后山松枝在地上投下的影子。
“嫂子，这布您看还合身不？”
门外传来刘佳琪的声音，带着点刻意放软的甜。李秋月放下木梳，起身时腰间的蓝布围裙扫过炕边的针线笸箩，几根银针滚落在青砖地上。她没去捡，只对着门板应了声“进来吧”。
门轴“吱呀”一声，刘佳琪提着个蓝布包袱走进来。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斜襟短褂，是大山上周托镇上货郎捎回来的料子。李秋月记得那匹布，大山说是给她扯的，可此刻正好好地裹在刘佳琪身上，领口还绣了朵小巧的粉桃花。
“刚试着缝了件新褂子，总觉得领口太紧，想请嫂子帮我改改。”刘佳琪走到炕边坐下，膝盖有意无意地蹭过李秋月昨晚没织完的毛衣。那是给大山织的，深灰色的粗毛线，针脚密密实实，还差两只袖子没收尾。
李秋月的目光落在刘佳琪的领口上，桃花绣得针脚细密，一看就是用了心的。她想起自己嫁给大山那年，也绣过一件桃花袄，后来上山采蘑菇时被荆棘勾破了，大山连夜用浆糊粘好，却还是留下道浅浅的疤。那时候大山总说，他就喜欢她绣的桃花，比镇上绣娘绣得好看十倍。
“针线笸箩在地上，你自己拿剪刀吧。”李秋月转过身，背对着刘佳琪去收拾灶台上的碗筷。今早的玉米粥还剩小半碗，凝在碗底成了块，像她此刻沉甸甸的心。
刘佳琪弯腰捡针线笸箩时，故意把那几根滚落的银针拨到更远的地方。她瞥见炕角放着个铁皮盒子，是大山用来装宝贝的，此刻盒盖没关严，露出半截红绳——那是去年七夕，李秋月编给大山的平安绳，上面还串着颗磨圆了的野猪牙。
“嫂子，你看我这新鞋好看不？”刘佳琪突然开口，把脚抬起来凑到李秋月眼前。是双黑布面的绣花鞋，鞋尖绣着对鸳鸯，鞋底还是新的，没有沾过泥土。
李秋月的手顿了顿，洗碗的动作慢了下来。她认得这双鞋的样式，是大山前几天画的纸样，说要给她做双新鞋过冬。那纸样还压在她的枕头底下，边角都被摩挲得发毛了。
“好看。”李秋月轻声说，声音像被秋雨泡软了的柴火，“佳琪，你跟大山……”
话没说完，院门外传来了大山的脚步声，还伴着他哼的不成调的山歌。那是他们刚认识时，大山常唱给她听的调子，如今听着却格外刺耳。
刘佳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连忙站起身理了理衣角，脸上的羞怯恰到好处。她走到门口，刚要出去，又回头对李秋月笑了笑：“嫂子，改褂子的事不急，等会儿让大山帮我看看也行，他最懂我的心思了。”
大山推门进来时，身上还带着山里的潮气。他手里提着只野兔，皮毛油光水滑，是刚打的。看见刘佳琪，他的眼睛瞬间弯成了月牙，把野兔往灶台上一扔，就快步走到刘佳琪身边：“新褂子穿上真好看，我就说这料子适合你。”
刘佳琪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细的：“可我觉得领口太紧了，想让嫂子帮我改改。”
“改啥改，这样正好，显得你脖子细。”大山伸手帮她理了理领口，指尖不经意地蹭过她的脖颈。李秋月站在灶台边，看着他们俩的影子在墙上叠在一起，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而自己只是画外那点可有可无的留白。
她想起昨天傍晚，看见大山和刘佳琪在后山的柿子树下说话。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大山手里拿着个红绸子包，里面是镇上买的胭脂。刘佳琪踮起脚尖，让大山给她涂胭脂，那样子亲昵得像一对真正的夫妻。
那时候她躲在树后，手里还提着给大山送的晚饭——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他最爱吃的腌萝卜。风一吹，柿子叶落在她的头发上，她却浑然不觉，只觉得心口像被柿子树的刺扎了，密密麻麻地疼。
“秋月，你愣着干啥？快把野兔处理了，佳琪说想吃兔肉炖土豆。”大山的声音拉回了李秋月的思绪。他走到炕边，拿起那半截没织完的毛衣，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这毛衣织得不错，就是颜色太深了，佳琪穿肯定不好看。”
李秋月的手猛地攥紧了洗碗布，肥皂水顺着指缝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想说这是给你织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就算说了，大山也只会不在意地摆摆手，说他不缺毛衣，让她给刘佳琪织件新的。
刘佳琪走到大山身边，从他手里拿过毛衣，贴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嫂子织得真好看，就是太大了。大山，你看我穿是不是太宽松了？”
“是有点大，”大山点点头，伸手刮了下刘佳琪的鼻子，“等会儿让秋月给你拆了重织，织件粉色的，肯定更衬你。”
李秋月看着那深灰色的毛衣在刘佳琪手里被揉来揉去，像一只被丢弃的旧玩具。那是她熬了好几个夜晚织的，手指被针扎破了好几次，血珠渗进毛线里，变成了一个个暗红色的小点。她原本想在袖口绣上大山名字的缩写，现在看来，再也没必要了。
“我去处理野兔。”李秋月转身走出屋，秋雨打在她的脸上，冰凉刺骨。她走到院子里的水井边，拿起水桶往井里放，绳子咯吱咯吱地响，像她压抑的哭声。
井水里映出她的脸，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她想起刚嫁给大山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站在水井边，大山从身后抱住她，说要一辈子对她好，让她永远像山里的野花开得那样好看。那时候的大山，眼睛里全是她的影子，不像现在，他的眼里只有刘佳琪。
“秋月，你慢点，别掉井里了。”大山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点不耐烦。李秋月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提水的速度。水桶沉甸甸的，压得她肩膀生疼，可她觉得这样也好，至少身体的疼能盖过心里的疼。
她把水倒进大盆里，开始处理那只野兔。野兔的眼睛还睁着，圆溜溜的，像在看着她。她拿起刀，手却不停地抖，好几次都差点割到自己的手。她想起去年冬天，大山也是这样提着一只野兔回来，那时候他把野兔递给她，笑着说：“秋月，快给我炖了，补补身子，好给你劈柴。”
那时候的炉火很旺，锅里的兔肉咕嘟咕嘟地响，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大山坐在炕边，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眼睛里满是温柔。他们就那样坐着，说着村里的琐事，直到夜深。而现在，炉火依旧会旺，兔肉依旧会香，可身边的人的心，却已经不在她身上了。
刘佳琪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件刚拆了一半的毛衣。“嫂子，这毛线太粗了，织出来肯定不舒服，还是拆了给我织条围巾吧。”她把毛衣扔到李秋月身边的石头上，毛线散了一地，像一团乱麻。
李秋月看着那散落的毛线，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这毛线一样，被大山和刘佳琪扯得乱七八糟，再也理不清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佳琪，你和大山……你们是不是早就在一起了？”
刘佳琪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脸上带着点得意：“嫂子，你终于看出来了？其实我和大山早就互相喜欢了，只是怕你伤心，一直没告诉你。”她走到李秋月身边，压低声音，“大山说，他早就不喜欢你了，他喜欢我这样年轻漂亮的，不像你，都成黄脸婆了。”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狠狠扎进李秋月的心口。她看着刘佳琪年轻漂亮的脸，再想想自己眼角的细纹，突然觉得很可笑。她守着这个家，守着大山，以为只要她足够好，大山就不会离开她。可她错了，人心是会变的，就像山里的天气，前一秒还是晴天，下一秒就可能下起大雨。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李秋月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阵风。
“本来想等秋收以后再说的，”刘佳琪说，“大山说，秋收需要人手，等收完玉米，再跟你提和离的事。不过现在既然你知道了，那也省得我们说了。”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嫂子，你放心，和离后大山会给你些粮食和钱，不会让你饿着的。”
李秋月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处理着野兔。刀在她手里变得沉重，每一刀都像割在自己的心上。她想起自己刚嫁过来的时候，大山家一贫如洗，是她和大山一起开荒种地，一起养猪养鸡，才把这个家撑起来。她以为他们会就这样一辈子相守下去，可没想到，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大山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布包。他走到李秋月身边，把布包递给她：“秋月，这里面有五斗米和二两银子，你拿着。等过几天，我就去村里找里正，把和离书办了。”
李秋月看着那个布包，又看了看大山。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愧疚，只有一种解脱后的轻松。她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很陌生，陌生得让她害怕。她想起他们曾经的点点滴滴，想起他在她生病时彻夜照顾她，想起他在她受委屈时为她出头，想起他曾说过的那些海誓山盟。
“大山，”李秋月的声音带着颤抖，“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你在山里救了我，那时候你说，会一辈子保护我，不会让我受一点委屈。”
大山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移开了目光：“秋月，过去的事就别提了。人总是会变的，我现在喜欢佳琪，我们在一起会更幸福。”
“幸福？”李秋月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你所谓的幸福，就是背叛我，抛弃我吗？”
刘佳琪拉了拉大山的胳膊，娇声道：“大山，别跟她说了，她不会懂的。我们还是进屋吧，我有点冷。”
大山点点头，转身就想走。李秋月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肉里：“大山，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大山皱了皱眉，用力甩开她的手：“爱过又怎么样？现在不爱了。秋月，你别再纠缠了，我们已经不可能了。”
李秋月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她看着大山和刘佳琪并肩走进屋，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看着那扇门在她面前缓缓关上。那一刻，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色，秋雨更密了，打在她的身上，冷得她直打哆嗦。
她走到院子里的柿子树下，靠在树干上。柿子树的叶子已经黄了，一片片落下来，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她想起去年秋天，她和大山就在这棵柿子树下摘柿子，大山把她抱起来，让她够最高处的柿子。那时候的阳光很暖，柿子很甜，他们的笑声在山谷里回荡。
可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守着这棵柿子树，守着这个空荡荡的家，守着那些早已破碎的回忆。她抬手擦了擦眼泪，却发现眼泪越擦越多。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将彻底改变，她再也不是大山的妻子，再也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秋雨还在下着，霜染柴门，叶有声。李秋月站在柿子树下，看着远处的群山，看着那片她和大山一起开垦的田地，看着那间她和大山一起建造的房子。她知道，她该离开了，离开这个充满了回忆，也充满了伤痛的地方。
她转身走进屋，拿起那个布包，又拿起那半截没织完的毛衣。她把毛衣塞进布包里，然后看了一眼这个家。灶台上的碗筷还没洗，炕边的针线笸箩还在地上，铁皮盒子里的平安绳还在，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可又不一样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然后毅然转身，走出了院子。秋雨打在她的身上，可她却觉得心里更冷。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可她知道，她不能再留在这里，不能再看着大山和刘佳琪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她沿着山间的小路慢慢走着，身后的家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脚下的泥土里，和秋雨融在一起。她想起大山曾说过，她的眼睛像山里的泉水，清澈又明亮。可现在，这泉水里却盛满了悲伤和绝望。
山路崎岖，她走得很慢。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只知道秋雨一直在下，风一直在吹，她的心里一直在疼。她想起了她的父母，他们早就不在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大山一个亲人。可现在，连大山也抛弃了她。
天黑的时候，她走到了一条河边。河水很清，映出她憔悴的脸。她蹲下身，用手捧起河水，洗了洗脸上的眼泪。河水很凉，让她清醒了一些。她看着河里的倒影，突然觉得自己很傻。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为了一段已经结束的感情，这样折磨自己，值得吗？
她站起身，看着远处的星空。星星很少，只有几颗在乌云中闪烁。她想起小时候，奶奶告诉她，每个人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当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他的星星就会落下来。她不知道自己的星星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她把布包放在河边的石头上，打开布包，拿出那半截毛衣。她摸了摸上面的针脚，想起自己织毛衣时的心情，想起大山曾经的温柔。她深吸一口气，把毛衣扔进了河里。毛衣顺着河水漂走了，像她那段已经逝去的爱情。
然后，她拿起布包，转身继续往前走。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什么。可她知道，她不能再回头了，不能再沉浸在过去的伤痛里。她要好好地活下去，为了自己，为了那些曾经关心她的人。
秋雨还在下着，可她的脚步却变得坚定了。她知道，前方的路会很艰难，会充满坎坷，可她不会再害怕了。因为她明白，真正的幸福，不是靠别人给予的，而是靠自己争取的。她要在这深山里，重新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重新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夜色越来越浓，山间的小路蜿蜒曲折。李秋月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只有她的脚步声，和秋雨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她知道，她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将翻开新的一页，虽然这一页的开头充满了悲伤，但她相信，后面一定会有属于她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