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把她垂落的鬓发染成暖金色。灶膛里的湿松针“噼啪”炸出火星，溅在她手背留下浅红印子，她却像没知觉似的，眼神黏在锅里翻腾的玉米糊糊上——那是大山今早出门时特意嘱咐要多煮的，说邻村修路的人路过，匀两碗给他们填肚子。
院门外突然传来“吱呀”的木轴声，她手里的柴棍“嗒”地掉进灶膛。不是大山常用的那根枣木扁担挑着水桶的声响，是竹篮蹭着门槛的轻响，带着点慌慌张张的急促。
“秋月姐。”刘佳琪的声音裹着山风闯进来，比往常尖细些，“大山哥……他没跟你说？”
李秋月缓缓直起身，围裙上沾着的草木灰蹭在蓝布褂子上，像片没化开的霜。她没回头，伸手把灶台上的粗瓷碗摆齐，碗沿碰着碗沿，发出细碎的磕碰声：“说啥？”
“就是……就是城里来的工程师，说要在咱后山建信号塔，”刘佳琪的声音凑得更近，带着股陌生的甜腻，“大山哥说他熟路，要带着去踩点，可能要住镇上的招待所呢。”
锅里的糊糊开始冒溢，滚热的浆汁落在灶台上，烫出细小的白烟。李秋月赶紧拿木勺去搅，手腕却抖得厉害，木勺撞着锅底，发出“当当”的闷响。她记得昨晚大山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头的火点在夜色里明灭，他说：“秋月，明儿我去邻村拉点石灰，把咱西墙补补，漏雨。”
“他啥时候说要去镇上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了井水，冷得发颤。
刘佳琪没接话，却伸手拽了拽她的围裙角。那只手上戴着个银镯子，是去年大山去县城赶集给她买的，说是看着秀气，适合年轻姑娘。当时她还笑着说：“你一个大男人，咋懂这些？”大山挠着头笑，耳尖红得像山里的野山楂。
“秋月姐，你看这个。”刘佳琪把个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包递过来，布角上绣着朵小雏菊，是她教大山绣的，说以后给娃做肚兜用。李秋月展开布包，里面是张叠得整齐的纸条，字迹是大山的，却写得歪歪扭扭，像被风吹得站不稳：“秋月，我跟佳琪去镇上办点事，信号塔的事要紧，西墙你别急，等我回来补。”
最后那个“补”字，笔画拖得老长，像根扯不断的线，勒得她心口发紧。
她想起上个月暴雨，西墙塌了个角，雨水灌进屋里，把大山攒了半年的玉米种泡得发了芽。大山蹲在泥水里捡种子，眼圈红得像兔子：“这可是明年的口粮啊……”她当时把湿衣裳裹在他身上，说：“没事，咱在种，有我呢。”那晚他们挤在没漏雨的东屋，大山抱着她，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像哄娃似的：“秋月，有你在，啥都不怕。”
灶台上的糊糊彻底溢了出来，滚热的浆汁顺着灶沿往下流，滴在她的布鞋上。她却没动，眼睛盯着那张纸条，纸上的字迹渐渐模糊，像被水汽晕开。刘佳琪在旁边叹了口气，声音软得像棉花：“秋月姐，你别多想，大山哥就是觉得我跟工程师熟，能帮上忙。你看，他还让我给你带了这个。”
一个油纸包递到她眼前，里面是两块枣泥糕，油汪汪的，还冒着热气。是镇上老马家的，去年她生日，大山走了二十里山路买回来的，说甜，适合她。当时她咬了一口，甜得眼泪都流了下来，大山慌得直给她擦：“咋了？不好吃？”她摇头，把剩下的半块塞进他嘴里：“你也吃，甜。”
“他说你爱吃这个。”刘佳琪的声音带着笑意，却像根针，扎得她耳膜疼。
李秋月把油纸包推回去，指尖碰着油纸，烫得她赶紧缩手。她转身往堂屋走，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堂屋的墙上挂着他们的结婚照，是十年前在县城拍的，她穿着红棉袄，大山穿着蓝中山装，两人都笑得一脸傻气。照片旁边挂着串玉米，是去年收成最好的那串，大山说要挂着，图个吉利。
“秋月姐，你要是生气，就骂我吧，”刘佳琪跟在她身后，声音低了下去，“其实……其实我跟大山哥，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就是……就是觉得投缘。”
投缘。李秋月想起第一次见刘佳琪，是在村口的井边。那姑娘穿着花裙子，站在井台上，不敢往下看，大山站在旁边，伸手扶着她的胳膊，耐心地教她怎么打水。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像裹了层金纱，她当时还笑着喊：“大山，小心点，别让人家姑娘摔着。”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阳光，就带着点晃眼的疼。
她走到炕边，掀开铺在炕头的粗布褥子，底下压着个小木盒。盒子是大山亲手做的，边角磨得光滑，上面刻着“秋月”两个字。她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他们的结婚证，还有一张她年轻时的照片——是大山偷偷拍的，她蹲在地里摘荞麦，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大山说，这张照片他天天揣在怀里，想她的时候就拿出来看。
“他说过，要跟我一起种一辈子荞麦。”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像落在荞麦花上的霜，“说等娃长大了，就把地传给娃，咱就坐在门口晒太阳，看娃们在地里跑。”
刘佳琪没说话，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银镯子在地上磕出清脆的声响：“秋月姐，我知道我不对，可是大山哥说，他跟你在一起，太累了。他说你总是想着种地、补墙，从来不想想他想要啥。他说跟我在一起，开心。”
太累了。李秋月重复着这三个字，心口像被钝刀子割着。她想起大山每次从地里回来，她都把热饭端到他手上，给他捶背揉肩；想起他夜里咳嗽，她爬起来给他煮姜汤；想起他说想要个娃，她偷偷去庙里求签，求了整整一年……这些，都成了累吗？
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大山的。李秋月赶紧把木盒盖好，压在褥子底下，像怕被人看见什么秘密。她走到门口，看见大山背着个帆布包，站在门槛外，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脸上带着点不自然的红。
“秋月，我……”大山刚开口，就被刘佳琪打断了。刘佳琪站起来，擦了擦眼泪，走到大山身边，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大山哥，咱该走了，工程师还在镇上等着呢。”
大山的目光落在李秋月身上，像带着点愧疚，又像带着点解脱。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布包，递了过来：“这是给你买的胰子，城里来的，说洗得干净。”
那是块桂花味的胰子，去年她在镇上看见过，舍不得买，只站在摊子前闻了闻。大山当时说：“等明年收成好了，咱就买。”
现在，他买了，却要跟别人走了。
李秋月没接那个布包，往后退了一步，靠在门框上。门框是大山亲手做的，上面还留着他刻的花纹，是两朵并排的荞麦花。她看着大山，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大山，你还记得咱刚结婚的时候，你说要给我盖个大瓦房吗？”
大山的脸更红了，眼神躲闪着：“记得……”
“你说要让我穿最好看的衣裳，吃最甜的糖，”她接着说，声音越来越轻，“你说这辈子，就守着我一个人。”
刘佳琪拽了拽大山的胳膊：“大山哥，别再说了，该走了。”
大山点点头，转身要走，却被李秋月叫住了：“大山，你把西墙的石灰，放在哪儿了？”
大山愣了一下，回头看她，眼神里带着点迷茫：“我……忘了。”
忘了。李秋月看着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变得很陌生。她想起小时候，她和大山在荞麦地里玩，大山把她背在背上，说：“秋月，等我长大了，就娶你，一辈子对你好。”那时候的荞麦花，开得满山都是，白花花的，像雪。
现在，荞麦花该开了吧？她想。只是不知道，今年的荞麦花，会不会被霜打了。
大山和刘佳琪走了，脚步声渐渐远了，像被山风吹散了。李秋月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山路拐角，手里还攥着那只没接过来的胰子，桂花味的香气，呛得她直咳嗽。
灶台上的玉米糊糊已经凉了，结了层厚厚的皮。她走过去，把糊糊盛在粗瓷碗里，一碗一碗地摆在桌上，摆了整整三碗——她的，大山的，还有刘佳琪的。她坐在桌边，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糊糊，放在嘴里，却尝不出半点味道，只觉得像吞了口霜，从嘴里一直凉到心里。
院门外的老槐树上，挂着个旧鸟笼，是大山给她做的，说等春天，就抓只画眉鸟给她解闷。鸟笼空着，风吹过，发出“吱呀”的声响，像谁在哭。
她想起大山说过，荞麦花不怕霜，就算被霜打了，也能结出饱满的籽。可是她的荞麦花，好像被霜打蔫了，再也开不起来了。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像一根孤独的荞麦杆，在风里轻轻摇晃。她坐在桌边，一碗一碗地喝着凉掉的糊糊，眼泪落在碗里，溅起细小的涟漪，像荞麦花落在水面上，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