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最后一筐玉米倒进粮仓时,指缝间还沾着金黄的颗粒。暮色漫过窗棂,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空荡荡的灶台边——往常这个时辰,大山早该扛着锄头回来,灶膛里的火会烧得旺,锅里炖着的腊肉香气能飘出半里地。可如今,只有风从烟囱里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藏在暗处哭。
“娘,我饿了。”五岁的儿子小石头拽着她的衣角,小脸上沾着灰,眼睛却亮得像山里的星星。他还不知道大山走了,早上醒来时问起爹,秋月只说爹去城里给你买糖了,要过些日子才回来。
秋月蹲下身,用袖口擦了擦儿子的脸,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心里才稍微踏实些。“娘这就给你煮红薯粥,再蒸个咸蛋,好不好?”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却尽量往温柔里压——她怕自己的声音抖,会让孩子看出破绽。
灶膛里的火重新燃起来,火苗舔着锅底,发出“滋滋”的声响。秋月往锅里添了把米,又放进几块红薯,看着白米在水里慢慢舒展,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她想起昨天这个时候,大山还坐在灶门口帮她添柴,说等收完玉米,就带她和孩子去镇上赶集市,给小石头买个新书包,给她扯块花布做件新衣裳。那些话还在耳边绕,人却已经走了。
“秋月,锅里的粥要溢出来了。”婆婆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老态的颤音。自从昨天知道大山走了,婆婆就没怎么说话,只是坐在堂屋里,对着墙上的全家福发呆。那照片是前年拍的,大山搂着秋月的肩膀,小石头坐在他们中间,手里拿着个大苹果,笑得一脸灿烂。
秋月回过神,连忙掀开锅盖,白花花的粥沫已经漫到了锅沿。她用勺子搅了搅,热气扑在脸上,带着红薯的甜香,可她却一点胃口也没有。她盛了碗粥,端给婆婆,又给小石头剥了个咸蛋,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酸酸的。
“娘,你也吃点。”秋月把粥碗递到婆婆手里,轻声说。
婆婆接过碗,却没动筷子,只是看着碗里的红薯,眼圈慢慢红了:“大山小时候最爱吃红薯粥了,每次我煮,他都能吃两大碗。那时候家里穷,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红薯,他总说,等长大了,要让我天天都能吃上红薯粥……”
秋月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她别过脸,怕让婆婆看见。她知道,婆婆心里比她还难受。大山是婆婆唯一的儿子,从小就疼到大,如今却做出这样的事,婆婆心里肯定又气又疼。
“娘,别想了,吃点粥吧,身子要紧。”秋月伸手拍了拍婆婆的背,声音哽咽。
婆婆点了点头,拿起勺子,慢慢喝了一口粥,却没尝出什么味道。她放下碗,看着秋月,眼里满是愧疚:“秋月,是娘对不起你。都怪娘没教好大山,让他做出这种对不起你的事。你要是想走,娘不拦着你,你还年轻,长得又好看,再找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
“娘,我不走。”秋月连忙摇头,眼泪掉在衣襟上,“我走了,你和小石头怎么办?这个家不能散,我得留下来,把小石头养大,给你养老送终。”
婆婆看着秋月,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傻孩子,你怎么这么苦命……”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咚咚咚”,很轻,却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秋月心里一动,猛地站起身——难道是大山回来了?他是不是后悔了?
她快步走到院门口,手放在门闩上,却又犹豫了。她怕开门看见的不是大山,怕自己又要失望。可她还是忍不住,轻轻拉开了门帘。
门外站着的不是大山,是邻村的刘大娘,手里挎着个蓝布包,脸上带着为难的神色。“秋月啊,你在家呢。”刘大娘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大娘,您有事吗?”秋月的心沉了下去,语气也淡了些。
刘大娘叹了口气,把蓝布包递到秋月手里:“这是佳琪让我给你送来的,说里面是大山的几件衣服,还有……还有这个。”她从兜里掏出个信封,递给秋月,“佳琪说,这是大山留给你的信,让你一定要看看。”
秋月接过蓝布包和信封,手指冰凉。她捏着信封,感觉里面的纸很薄,却重得像块石头。她想问刘大娘,大山和刘佳琪是不是已经走了,他们去了哪里,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她怕听到答案,怕听到他们已经走远的消息。
“秋月,你别太难过了。”刘大娘拍了拍秋月的肩膀,“佳琪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她爹娘走得早,一个人不容易。大山……大山也是糊涂,可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就跟大娘说,大娘能帮的,一定帮你。”
秋月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谢谢大娘,您慢走。”
送走刘大娘,秋月拿着蓝布包和信封,站在院门口,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似的疼。她走进堂屋,把蓝布包放在桌上,拆开了信封。
信纸上的字迹是大山的,歪歪扭扭的,却很用力。秋月看着那些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在信纸上,把字迹晕开。
秋月: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和佳琪走了。对不起,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娘,对不起小石头,可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和佳琪在一起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才觉得日子有盼头。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想起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你穿着红棉袄,站在门口等我,笑得像山里的野花一样好看。那时候我就发誓,要一辈子对你好,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可我没做到,我对不起你。
家里的房子和地都留给你,还有我这些年攒的钱,都在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用红布包着。你拿着这些钱,好好照顾娘和小石头,让小石头好好读书,将来走出大山,别像我一样没出息。
我走了以后,你别再想我了,找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你那么好,值得更好的人。
对不起,秋月。这辈子我欠你的,下辈子再还你。
大山
秋月把信紧紧攥在手里,信纸被眼泪打湿,皱成了一团。她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失声痛哭起来。婆婆和小石头听见哭声,连忙跑过来,小石头拉着她的衣角,怯生生地问:“娘,你怎么了?是不是爹不回来了?”
秋月把小石头搂在怀里,眼泪滴在他的头发上:“不是,爹会回来的,他只是去城里给你买糖了,过些日子就回来了。”她知道自己在撒谎,可她实在不忍心告诉孩子真相,不忍心让孩子小小的年纪就承受这些。
婆婆坐在秋月身边,拍着她的背,自己也忍不住哭了:“傻孩子,别哭了,哭坏了身子怎么办?咱们娘俩一起,把日子过好,让他看看,没有他,咱们也能活下去。”
秋月点了点头,慢慢止住眼泪。她把信叠好,放进贴身的衣兜里,又打开蓝布包,里面是大山的几件衣服,都是她亲手缝的,袖口和领口都补过好几次。她拿起一件蓝布衫,放在鼻子前闻了闻,上面还带着大山身上的味道,是阳光和泥土的味道,是她最熟悉的味道。可如今,这个味道的主人,却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夜深了,风更紧了,吹得窗户“呼呼”作响。秋月把小石头哄睡,又给婆婆盖好被子,自己坐在灶门口,看着灶膛里的火慢慢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烬。她想起大山走的那天,老槐树下的情景,想起他说的那些话,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她站起身,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很圆,却很清冷,洒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霜。她想起以前,每当这样的夜晚,大山都会陪着她坐在院子里,看月亮,听虫鸣,给她讲山里的故事。那时候的日子,虽然穷,却很幸福。可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秋月走到粮仓前,打开粮仓的门,金黄的玉米堆在里面,像一座小山。她伸手摸了摸玉米,颗粒饱满,带着阳光的味道。她想起大山说过,等收完玉米,就带她和孩子去镇上赶集市。她知道,这个约定再也不会实现了,可她还是会带着孩子去,就当是替大山完成这个约定。
她关上粮仓的门,慢慢走回屋里。她知道,从今往后,她要一个人撑起这个家,要照顾好婆婆和小石头,要把地里的庄稼种好,要让日子慢慢好起来。她不能倒下,因为她是娘,是儿媳,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躺在床上,秋月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起大山的信,想起他说的那些话,心里五味杂陈。她恨大山的绝情,恨他丢下这个家,丢下她和孩子,可她也忘不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些美好时光。那些时光像一颗糖,放在嘴里,甜过,也苦过。
天快亮的时候,秋月终于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大山回来了,穿着她缝的蓝布衫,手里拿着个大苹果,笑着对她说:“秋月,我回来了,咱们一起去赶集市,给小石头买新书包。”她笑着跑过去,想抱住他,可他却像烟一样,慢慢消失了。她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到,只剩下满手的冰凉。
秋月猛地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屋里。她摸了摸眼角,全是眼泪。她坐起身,看着窗外,远处的山峦被阳光笼罩着,像一幅美丽的画。她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不管昨天有多难过,今天都要好好过下去。
她站起身,走到灶房,开始生火做饭。灶膛里的火重新燃起来,火苗舔着锅底,发出“滋滋”的声响。她往锅里添了米,又放进几块红薯,看着白米在水里慢慢舒展,心里慢慢平静下来。
她知道,大山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可生活还要继续,她要带着婆婆和小石头,在这片土地上,好好地活下去,等着春天的到来,等着地里的庄稼丰收,等着小石头长大成人。她相信,只要她不放弃,日子就会慢慢好起来,就像山里的野草一样,不管遇到多大的风雨,都会顽强地生长。